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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那章子反复看,仔细一看看出其中端倪,前面两个字也是断断续续刻上的,并非一气呵成。我知道他闲来喜欢制印,他送我的那枚平时也会看看,从来没见他犹豫成这样。于是就问:“送人的吗,难得见你下刀这样犹豫反复。”

他沉默片刻,摇头:“不是。几年前觉得手生了,随意刻着消遣的。后来事情多,也就搁下来。”

“几年前的旧物啊。”拿起来再看,振作精神笑道,“很见用心啊,是像北风里那两句一样刻一对,还是只刻一只?”

我说的是他娶我时聘礼中的那对印章,他听后更长久地沉默,终于淡淡说:“练手而已,就没想过刻完。”

后来我在扶央,听许珩偶尔提及,说他从小就有制印怀事的习惯,还说他小时候刻的第一枚印就送给祖父,上面刻的是祖父教几个孙辈的《论语》第一句“学而时习之”……听到后来我禁不住想到自己身边的那一枚,惠而好我,携手同行。自我嫁到许家,一直就是天大的奢侈。

至于那枚残章,他终是有不说不提的未了心事,而我再不可能知晓。

把所有物件归于原位,这时屋内已经打扫得差不多,我叫来管家:“去把西边的院子也理一理吧,旧物取出来晒晒。”

听我提到许琏住过的院子,管家上前来说:“那边每年都收拾,这边因为您亲自下的锁,就是两年前少爷回来也吩咐等您回来再理。”

“怎么,那边定时收拾?”

“是啊,您扶棺回去之后,何大人来过,说大人生前致信于他,他过来取东西。”

“拿了什么?”

“取了一架琴走,走前叮嘱我们时时清扫。我想这是大人的意思,依时收拾不敢怠慢。”

……

沂儿回来的时候,站在廊下看到晒了一院的书和衣袍整个人愣在远处不动。我看见他回来,朝他招手,半天他反应过来,满脸震惊地走过来:“母亲……这……”

“是你父亲的东西,我昨天见别处都理出来了,就这里没动,一天都在忙这个。”

“啊……当初你亲手给父亲的屋子落的锁,我想还是等你回来。所以这个院子只理了你惯住的一侧。”

“收拾东西时找出一支剑,这柄我没见过你父亲用,待会儿让人送去磨过,你若喜欢,拿去用吧。”

“知道了。”

在雍京安顿下来之后,除了这边人员走动少些,我过得也和在扶央那些年无甚差别。只是雍京这边水土气候欠佳,许多在扶央种得很好的花木移到雍京后显得气息奄奄,无论怎么精心关照均不见效。时日一长我失去耐性,索性不去管它们,任其自生自灭,一两个月后,居然存活下几株。但时已至秋,草木经霜凋零,想来明春也难再抽枝发芽。尚不及感慨草木亦非全然无情,某日沂儿回来,忽然告诉我郑兰蕙未从赵府出阁,推却一切陪嫁孤身前往萧家与萧庭成婚的消息。听到这件事我只是觉得有些惋惜,问他:“请柬不是都送出去了么?她一个女孩子,孤身跑去夫家,这样好看么?”

“这是赵琰告诉我的,夏夫人气得不轻,丞相虽没说什么,不过总也不至于舒心。”

“他回来了?”

“前几日到的,本要来拜访,就因为这件事情一直抽不开身。”

笑了笑说:“夏夫人生气不足为怪,她操持数月,却落得这样结果,换作哪个长辈,都要发怒。这就算嫁过去了?”

沂儿脸色有些发红,点头:“嫁过去了。”

我对沂儿说:“先不提这件事……夏夫人一直觉得有愧与你,近来向我提起说白令有意结亲,他家几个女儿与你年纪相合,丞相似乎也有意撮合……我说这事还是要你定,你看呢?”

嘴边的笑容顿时消退,他盯着我:“母亲在说谁?”

“是叫白令不错吧?”

他脸色苍白地冷笑一下:“是他啊。母亲您知道么,就是上个月,他率兵大败与胡族合力南侵的刘松,取了刘松性命,又逼那莫远国国主送亲生女儿入雍京,风光无限得很。这样的门第,夏夫人觉得我们高攀得起么?”

像是有人死死卡住我颈项,逼得我喘不过气来,胡族、莫远国几个字像钉子一样把我用半生光阴包裹好的茧凿出一个个窟窿,太多事争先恐后地涌到心头嘴边,我浑身发冷,手足无措,沂儿接下来的话再也听不到,手捏着茶盏死死不放————

“母亲,母亲……喘症又犯了么……”

多半是我的脸色太难看,沂儿慌神地赶到我身边,从我手里夺过茶盏,连声唤我。他大声地喊,终于使我回神,看着吓得面色发白的他,我迫使自己镇定,莫远莫远,何其远也,那是我再也不会回去的地方,是与我再不相干之所在,我怎能自乱阵脚。

这样想着,我把手搭在他肩上:“没事,今天起得早了……你坐,我没事,刚才说到哪里……对,白令,你的意思是……不愿娶他家女儿么?”

他还在担心我,良久后坚决地摇头:“这样的人家,还是不要高攀的好。父亲生前与他素无往来,夏夫人即便有心且闲来无事也不是非提这门亲不可。”

心中乱成一团,很久之后才听出他言语中的不恭。才要责备他几句,沂儿忽地一笑,这一笑使得我即将出口的责备再说不出口,他说:“可惜杜叔叔膝下并无千金,不然我还想托请母亲您出面呢。“说这番玩笑话时他眼角眉梢的神情让我想起若干年前子舒谈笑的神色,于是一怔后也跟着他笑了:“尽说胡话。”

这句笑语还在耳边,晚冬一日,还是这样的一个下午,暮鸦声伴着夕阳投到书房里,沂儿从太常府回来就只字不言地跪在我面前,他还穿着官服,回来的路上一定走得很匆忙,这么冷的天气都满头是汗。见状我要扶他起来:“天气冷,无论什么事你起来说。”

他深深勾着头,一动不动。他那么高,我搀不动,心底蓦地笼罩起无限的阴影,甚至比上个月莫远国的公主抵达雍京更让我不安——他们说她自幼不会说话,却有未卜先知之能;他们说莫远国国主献上公主,为的是永表臣服之心;他们说这公主从此之后再不会回去,永生永世留在雍京;他们说……

但无论他们说了什么,都没有眼前这一刻让我战栗。

退回坐席上,压抑住所有的不祥强自镇定:“好,不起来就不起来吧,说。”

“今日孩儿请丞相出面,请降莫远国公主……”

不等他把话说完我顺手摸起手边的东西砸过去,沂儿跪着没动,偏偏头,那镇纸擦过他脸颊落在地上,他半边脸登时肿了,我又惊又怒,更多的还是事到临头的恐惧与羞辱,声音不知不觉拔高了:“好,这样大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就够了。”

沂儿很久没有说话,当他再次抬起头时,我分明在他眼中发觉到隐得极深的哀悯。那洞察一切的哀悯让我心寒,急促地别开眼神,稳住声音,说:“她是献给今上的厚礼,你即便想娶,今上难道会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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