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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明起先还竭力保持著镇定,说到最后怨气愈盛,怎麽听都是咬牙切齿。

凡是涉及公众人物,如此各唱一齣的场面就从来没有少过。这些年来听过读过的都不知道看了多少。于是我就很对不起意明又无法抑制地想,谢明朗是你家人,你又是不是爱屋及乌,一味偏袒。但后来想到谢明朗也是我少年时候崇拜的人,这样想低他的自己实在有些龌龊。继而想到,只可惜死人从来不能站出来替自己辩解。

「小璐,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抹白我舅舅?」

他问了这一句,弄得我赶快抬头,矢口否认:「没有的事情。我在听你说话。」

他看著我,笑了笑:「哦。这样。」

这样的口气让我不敢看他,闷闷过了一会儿,才问:「你知道麽,你刚才在发脾气。言采的传记,你也看过了?」

「一点。看得不多,但已经足够。她只管对他顶礼膜拜就好了。我只是不明白她的义愤填膺建立在什麽立场上。就算舅舅真的如她所说,那家裡闭上眼睛往死裡护短,是因为我们是他家人,是非不分,也就算了。她是言采什麽人?」

他这根本是在闹彆扭了。不愿顺著他的话说,试著拨开话题,只开玩笑说:「路人油然而生的正义感发作?」

意明盯著我,我朝他笑一个:「你舅舅是什麽人,言采是什麽人,该知道的人都知道。而且总会有新的传记出来,大浪淘沙,不要为一隻偏颇的笔生气。」

意明没有说话,有些烦躁地摇下车窗。我看著他,忍不住说:「你一定很喜欢你舅舅。」

过了一会儿他才应我:「是。他很疼我。当年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时候还难过鬱闷了很久。还想过是不是因为他是同性恋,不可能有小孩,所以对血缘看得很淡。」

正在我想该怎麽回答他的时候,他扭过头来对我一笑:「说起来我还是我妈探给舅舅和解的那根树枝……到了,将来再慢慢同你说。」

正听得入神,没想到他这样收尾,目光往车窗外一转,原来是到自家楼下了。我知道今晚他答应父母回家住,也没留他,道别之后目送他的车消失在视线之外,心裡暗暗叹了口气,背著包上楼了。

这一晚我把传记看完了。她笔下言采的最后的人生写得出乎意料的得体,怀念有之,不见忧伤,彷彿为他置办了一场永远不会到头的宴会一般。看到最后,我竟也微微感动了。这是偏颇的传记,她写砸了谢明朗,但对于言采,却是个漂亮的收场。这文字,和那些配在裡面的照片一样,是看得见感情的。

传记的最后一句是从言采晚年的一封信裡摘下来的,说,我怀念著过去,近于思乡一般。

原来言采也会怀念过去。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在想书上的最后一句。

不知道为什麽,戴隐芙整本书裡不遗馀力塑造的那个言采,因为这一句话,这段时间来在我眼中几乎已成有实体的形象又莫名翻转了。好像看到一个孤独的老人,正惆怅地回头遥望。我无法克制地想,他到底在怀念什麽。最后一段,戴隐芙的每一行文字都在带著读者回溯言采那灿烂的前半生,最后急转直下,以这句话收尾,以至于让人不免想到,她是知道什麽的,所以单独挑出这一句话。感情是脆弱的不可持久的,事业也是,失去后者更令言采耿耿于怀,因此而生的落差感堆积到晚年,终于在去世前不久忍不住在给朋友的书信裡记上一笔。是这样吗?

这样的收尾总是让人禁不住浮想翩翩,戴隐芙不愧是编辑出身,明知道被暗示的真实,和真实的真实之间,也许天差地别,也明知道那种因文章而起的怜悯和感怀对于死者来说可能是最不必要的,但还是我被她的文字和叙述动摇了。

我再没有主动和意明谈起言采的事,倒是有一天约会,吃到甜点的时候,他莫名来了一句:「我舅舅很喜欢这家店,我小时候他会带我过来,点双份的霜泣淋给我。」

呵,我也喜欢纵容我吃双份零食的亲戚,虽然我妈总是抱怨,但我总是心甘情愿被这样收买。

抬头看著他,他也正看我,笑一笑:「我喜欢这家店的缘故,是这麽多年来,厨师想来换了不少,菜的味道和水准却始终如一。」

「嗯。」我忽然想起来那一个晚上他没有说完的故事,觉得此时也许是个不错的机会,就说,「对了,你那天晚上说你是父母递出去和解的树枝,怎麽回事?我其实心裡一直惦记著。」

「你还记得这件事情啊。」

「怎麽不记得。」

他把手边的盘子推开,往椅子深处一靠,起先有点不自然地别开眼睛,好像是要努力把往事再聚拢一样:「七岁之前,我不知道我还有个舅舅。」

这个开头让我心裡一沉。果然接下去是:「在一年级暑假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爸妈双双都要出差,最早回来的一个也是半个月之后,我以为要被送到爷爷或是外公家裡,正在闹,谁知道来了个陌生人,我妈说是我舅舅,这半个月他带我。」

「当时的场面挺好笑的。那时候我爸已经出差了,我妈晚上的飞机,然后忽然来了个人,风尘僕僕,头髮老长,身边好大一个箱子,当时只觉得我妈要扔了我,又哭又闹发了好大脾气,怎麽也不敢和他走,我妈就被我闹得都发脾气了,只有舅舅坐在沙发上等我哭得没劲了,他就和我妈说,小鬼他带走了。我当时本来都哭不动了,听到这句话,又给吓哭了。」

我晓得如果我笑出来意明肯定会怨恨我,但还是忍不住,又尽力克制著抿著嘴做认真倾听状,估计样子也很诡异。先笑出来的反而是意明,虽然看来有点窘,但倒是真的很怀念,又接著说:「舅舅他们在山上有房子,每年夏天都会待上几个月,跟他回去没几天,我也被带到山上去住。我胆子也大,不认生,每天在房子裡外跑来跑去,只乐得有人陪我玩又没人管我。半个月之后我妈说要来接我,我都不想回去了,又多赖了一个礼拜,后来还是舅舅送我回去的。再后来每过一段时间舅舅就会到我家来吃顿饭什麽的,我大了一点,偶尔说要去他家住个週末,我妈也不反对。

「大概快升初中的时候隐约觉得哪裡不对。我是说舅舅和言采的事情。又一两年,我妈那天说漏了嘴,才晓得原来在那天舅舅来接我之前,我们家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什麽往来了。应该是和爷爷奶奶的态度有关,以至于爸妈结婚他也不在,我妈就一直觉得对不起他。」

听到这裡鬆了口气,微笑著说:「幸好有个你。」

「你怎麽和我妈说一样的话。」他皱起眉头,但最终还是笑了。

「这个口头便宜是你送我的啊。」玩笑一句,想了想,还是问,「那言采呢?」

意明脸色顿时就阴沉了,从他刚才一大段话裡的态度,我就知道他不太愿意谈起这个人。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遮罩掉这麽个大活人似乎也说不过去。他犹豫了一下,脸色缓和些:「你想问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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