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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前出现了菜贩子,菜贩子正微笑着朝她的窗口走过来。
"您好啊,述遗老太婆!今天天气这么好,您不记录下一点什么来吗?"
他的头从窗口伸进来,一只肮脏的大手撑在窗台上。
述遗躲开粗汉的目光,思忖着,莫非他也是那些角落里的人影之一?她同他的买卖关系有十几年了,这种无意中形成的关系恐怕并不真的是完全无意吧,自己怎么从来没发现这一点?抑或是这个人通过同自己的这种关系慢慢变成了那种人?如果那种演化存在的话,述遗连想一想都头晕。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居然可以用多年潜移默化的影响将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影子?她费力地站起身来,挺直了枯瘦的身体,她很想做出严厉的表情,可做出的却是一个讨好的笑容。
菜贩子还撑在窗台上不走。他那高大的身体遮掉了半边窗户。
"您的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啊,这有点让人扫兴呢。有好多年了吧,您天天来买我的菜,我有时和您开个小小的玩笑,可从来没有看透过您。每次您一走,我就寂寞难熬,跑到河边去哭泣。还有的时候,我用河边的鹅卵石砸自己的脑袋,砸得脑袋鲜血直流。您仔细看看!"他低下自己的头,那头垂到了桌面上。
述遗看见他后脑勺上有很多鸡蛋大小的凸起的肉瘤。
"您用不着把这些全讲出来,"述遗轻轻地说,"才十几年功夫,来日方长……"她糊里糊涂地说不下去了。
菜贩却抬起头仔细地看了看她,似乎在动着脑筋。
"你这个老太婆,怪物,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低声吼了一句。
述遗吓得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全身如同筛糠似的抖。这时菜贩子就笑起来,转过身走掉了。述遗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消失在豆腐坊那边,冷汗淋淋,一再地自言自语道:"他就是那种人,他就是那种人,真的!"她重新坐回桌边,将那记录本打开,关上,又打开,又关上,弄出"啪啪"的声音。
她将笔记本摊在桌上,走到外面去看天。她怀疑头上这一小片被切割的天空能否反映出整个地区的天气。前不久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暴雨,刚从不远的城郊走亲戚回来的彭姨却告诉她,亲戚家种的菜因干旱而减产,那里一滴雨都没下。述遗拿不准是彭姨撒谎还是老天爷捉弄她。她的脚步还是很轻快,她走到街口,再一次看了看那紧紧关闭的黑色大门,记起里头的参天大树。从外面是看不见那些树的,一排办公楼似的建筑挡住了视线。述遗还从未听人讲起过里面有一个庭院,有一回她和一位老邻居聊起这事,邻居摇着头说她肯定是弄错了,还说这闹市中的街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幽深的庭院。那里头他去过不止一次,只有一些旧房子,全都空着,连树的影子都没见到,更不要说参天大树了。接着他又觉得奇怪,说述遗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说话像小孩子一样。往回走时,她又踮起脚看了一回,看完后正要迈步,却撞了一个人,那人恶狠狠地骂着"死老婆子,"慢慢地往地上倒去。述遗定睛一看,是里头的仆役,他之所以倒在地上是因为喝醉了。述遗朝他弯下腰去问道:
"胖老太婆还住在里头吗?"
"狗屎,她早化成灰了,你这人真不识时务。"他朝她翻白眼。
述遗听得害怕起来,就绕过他往家里赶,走了一气回过头看身后,竟发现那老头子摇摇晃晃地跟着她。述遗就停下等他走到面前来。
"您有什么话吗?"她问。
"你逃不脱的,你怎么逃得脱呢?网已经撒好了呀。"
他说了这一句之后就摇摇晃晃地走了开去。
当天夜里述遗在入睡前突然发现了那只黑蝴蝶,蝴蝶有小碗那么大,紧紧地巴在蚊帐顶上一动不动,翅膀闪出阴险的蓝光。述遗喘着气爬下床,手忙脚乱地将帐子塞好,把蝴蝶关在帐子里,还用好几只夹子将开口处夹紧,以免它飞出来。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心有余悸地躺到躺椅上头去。半夜里她还开灯察看了好几次,每次都看见它还停在原来的地方。
彭姨一清早就来了,嗔怪地骂了几句"神经病"之后就去松开那些夹子,述遗的心跳到了喉咙里。蚊帐撩起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幻觉真可怕啊!"述遗万分沮丧地咕噜了一句。
她披头散发,夜间不舒服的睡姿弄得她如同病了一场似的,一身痛得不行。她对着镜子梳头时,彭姨站在她的身后沉思。
"发生在庭院里的那些事,那些个黑蝴蝶,难道只是我星期三午睡时幻想出来的场景?那青年到底怎样了啊。"
"什么可能性都有吧。"彭姨安慰她说。
"为什么周围的人和事这些日子全变样了呢?"
"是大自然的规律嘛!"彭姨笑起来。"你怎么变得这么爱抱怨了呀。"
中篇小说(二)第73节变通(11)
述遗还是想辨别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她无法做到像彭姨那样坦然。她有点后悔这些日子没有闯进那张铁门里头去探个究竟,她把这归咎于自己一贯的惰性,她这个人,什么事都一拖再拖的。现在已经迟了,那张门好久都不再打开了。她也不愿问彭姨,她估计得出彭姨的回答,至少从她的脸上,丝毫也看不出关于星期三那件事的迹象。要是追溯下去,杏花村旅店的事也不可靠了吧。她已经活了六十多年,其间每一个阶段都留下了鲜明的记忆,都可以用一些词去形容,那都是些可靠的记忆吧。什么又是不可靠的记忆呢?这一年来,怪事不断出,记忆也开始混淆了。述遗想到,很有可能自己是患了那种常见的老年病了,一种迷幻症。确实,凡是她自认为经历过的这些奇遇,根本没有人和她深入讨论过,似乎是,周围的人都是那种不言自明的样子,而她也就进一步受蒙蔽,以为别人也同自己看法一致。会不会别人都是在敷衍自己呢?彭姨也是不能相信的,述遗什么时候搞清过她的真实想法?有好多次,述遗尝试这样一些假设:假设一开始门口的那位青年就是她的幻觉,又假设后来同彭姨一道去庭院里的事只是她的一个梦。后面的事却又同前面的假设相矛盾了,因为就在她家里,坐在这张桌子旁,她和彭姨多次谈论起那个庭院,那位躺在密室里的青年。而且在谈论时,根本不是她提醒彭姨,而是彭姨提醒她有关的种种细节。她们已经在那种忧伤的回忆里打发了多少时光啊,那种共同的回忆当然不是彭姨对她的迁就。
整整一天,述遗被对自己的怀疑弄得疲惫不堪。她很早就上床睡了,帐子的前襟用很多夹子紧紧夹住。一觉醒来看看身边的闹钟,才凌晨两点。这时她心里涌出一种预感。果然,在她的脚边靠床头的地方,褥子下面,有种可疑的响声,述遗大叫一声赤脚跳到床下,蚊帐都差点被她扯破了。黑蝴蝶在帐子里"沙沙"地飞,有好一会述遗恐怖地坐在地上不能动。后来她找到鞋,趿上鞋逃到门外,反手将门关紧了。她颤抖着去敲彭姨的门,彭姨泡肿着两眼出来同她走。到了她家,彭姨上前一把扯开蚊帐,那家伙呼地一下就飞出了门,消失在明亮的夜空里。那天夜里的月亮发出玫瑰色的光芒,令人遐想联翩。彭姨走了之后,述遗仔细检查褥子和被单,担心蝴蝶在里面产了卵,她将蚊帐也拆了下来。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天亮,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出现那种恐怖的景象。早上八点彭姨又来了,这时述遗正歪在躺椅上做梦,她的梦里有一盆炭火--因为太阳这时照在她脸上。彭姨看着述遗潦倒的模样不住地摇头,帮她收拾好床铺,挂好蚊帐。述遗在旁边很过意不去地看她忙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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