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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观照上（第1页）

不系舟中永夜不晓，既不见乌飞兔走，亦盼不到时序轮转，唯有盐丘上的沙雾轻烟舞着永恒，光阴在此地仿佛凝固。可再看那滴水凿穿之顽石，枯荣轮替之草木，悄然移位之湖岸，夜色下三人之身影，便又知其实时光隐秘，岁月如流。&1t;p>

“簌——”湖面上漾起一条细亮的银线，迅推向远方。&1t;p>

岸边的岩石上，一个容颜俏美的女子向前平举着右臂，并起的食、中两指直对湖面，那银线在她碧绿的眸子中划过，仿佛是双猫睛。突然，她挥起左手，两只石弹子笔直飞出，扎入银线刚过之处的水面，片刻过后，就见两尾翻着白肚的大鱼浮了上来。她喝声彩，转身跳下岩石，头上用来束的一小截鹅黄丝带被带得飞起，在黑白单调的背景中格外亮眼。&1t;p>

她向对岸奔去，衣衫摩擦，出“刷刷”的响声。她穿得甚是粗糙，衫裙、鞋履皆是草编之物，外裹一张杂褐色的皮毛保暖，一根简单的草绳扎腰。绳上别着一柄形状奇怪的破剑鞘，旁坠了个小巧的革袋，随她动作来回蹦跳。她如今身材早已长成，好像连月光也爱她的美好曼妙，抚过鸦雏色的双鬓，轻揽起她的秀颈纤腰。&1t;p>

道平收好鱼，循路回到岩洞。洞内极少光线，只见一条瘦影坐于石榻上，垂望着地面，正若有所思。&1t;p>

“练完功啦？”瘦影闻声抬起了头。道平应一声，在火塘中吹燃了火种，没在黑暗里的脸露出了真容。&1t;p>

除了那一双盲眼越深黯，在苦寒之地渡日的艰辛不免在江离的眉间嘴角留下了印记。他已年近四十，早不是少年模样。五官其实并无太大改变，只是半张脸皆掩在龇须之下，使他乍看来与十年前简直判若两人。他坐在一张由野兔皮拼成的长垫上，仍旧穿着那件火红色的袍衫，只是上下多了许多缝补的痕迹，身边放着一顶狐帽，插在帽檐上的宝石星花华彩辉煌，耀睛夺目。&1t;p>

“难得这鱼又大又肥，我把它烤熟了来吃。”道平喜滋滋道。&1t;p>

“好。”江离也笑了笑，起身去后面取来一小把佐味的风干果子，看他行动，宛如眼明人一般自如。“你小师叔呢？”转回来时，他随口问道。&1t;p>

“又到沙潮边去啦，”道平将收拾好的鱼用盐沙和草叶裹了投到火中，舔舔嘴唇道，“反正我是拦不住她。”&1t;p>

岩洞中静了一会儿。&1t;p>

“哥，你方才在做甚么？”道平掸掸手离开火塘，朝江离坐处凑去。瞥见地上时，她惊喜道：“哎呀，这是甚么时候想起来的？”&1t;p>

只见江离脚边的岩石上有十几行用盐块写就的小字，字体浅白，十分整齐：&1t;p>

楔子荒冢地神指引迷津麻衣地师空棺归葬&1t;p>

第一回金箧合人影两世隔蒿里深灯暖孤影随&1t;p>

第二回枯梨树上双月轮转古松枝前三星高悬&1t;p>

第三回恶群鬼月下齐疯魔在歧路座前影两双&1t;p>

第四回膏豕食山姜一户奉河洛&1t;p>

第五回字行间涨落镜中海汲药师巧拾指间风&1t;p>

第六回竹林下谁人卖道袍孤栖客墨管着仙书&1t;p>

第七回麻田里何处抽乱丝神殿后对影借残像&1t;p>

第八回玲珑缺幻夜占星斗昔非昔原来今非今&1t;p>

第九回云上宫地坼天崩河下宸受飨成林&1t;p>

第十回怜山姜哀哀祈避月望彼岸凄凄向何去&1t;p>

第十一回灯中影一晃廿载坟前人半生一念&1t;p>

第十二回议方渚水族布迷局论祸福宝珠入龙宫&1t;p>

第十三回掠地翻天孤影化形惑惑此身不如同归&1t;p>

只有最后一行字色新亮，有别于其上十几行，看得出是刚才写上的：&1t;p>

第十四回长夜无尽莫若以明鬼新生非彼非是&1t;p>

江离答道：“就在刚才。”&1t;p>

道平盯着那行新字道：“这是第十四回，就是说只差一回啦。你写的那本书，应该很快就能得见全貌啦。”&1t;p>

江离笑笑道：“这不好说。我回想起第十三回，还是咱们刚到此地时的事，两回间隔了十年。若最后一回也是如此，就还差得远呢。”&1t;p>

“无上天尊，十年了啊……等水边夜津狐丝的果子掉光，那只带黑点儿的母兔子把肚里的崽子生出来，可不就是十年了么？”道平有感而，“当初乍听要等上十年，我只觉这事长远得没边儿，和过一辈子没差。如今回头再看，日子却像长了腿，一不留神就过去了。”&1t;p>

“十年说长不长，但说短可着实不算短呐。”&1t;p>

“我只说日子过的快，可没说它短诶。譬如我功夫上的进益，就是日积月累，实打实用十年练就的。当初我那样害怕格悟，一想到他会追来，就担心得睡不好觉，现下却已淡定得多。这种转变，不是一朝一夕能有的。”&1t;p>

江离笑道：“是是，道平真个厉害了，腹中有了底气，说出的话都不一样啦。”&1t;p>

“我每日练功不辍，不就是为了这个么。”道平道，“但安宁享受得太久，心态渐渐松懈，这也是有的。倒是小师叔，无一日不紧绷心弦，时常诫我警醒。如今十年之期已到，格悟随时要来，我少不得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啦。”&1t;p>

想到不日便将再遇格悟，不知会是怎样结局，江离心中不由一阵紧张。忽听道平又道：“诶，他来不来，我们说半天也不作数，不如不说了。”江离知是她宽慰自己，于是释然道：“你说的对，该来的总会来，咱们既有准备，再多虑就无益了。”&1t;p>

道平点点头，话题重新回到那地上的字迹：“我看这新一回的篇名有些古怪，究竟讲的甚么事？”&1t;p>

江离道：“也罢，估计你小师叔回来，还得有一时半刻，等她回来之前，我先与你讲个大致罢。”&1t;p>

书接上文。守墓人既入圹中，四下漆黑，暗中闻鬼问曰：“何如？”守墓人答曰：“吾目不见物，茫然不知所向，如之奈何？”鬼笑曰：“此汝自诩为人久矣，尚不惯作鬼故。勿躁，稍待必可也。”&1t;p>

守墓人依言静立谛视少倾，向空处果有灵光化出，须臾成形，又过须臾，面目毕现，故曰：“果然。”鬼曰：“善。”乃俯身张口，如蛇衔尾，自足起渐将整身纳如口中，片刻止存一头颅。守墓人瞠目结舌，骇而问曰：“汝何为？”鬼神情自若，口唇翕动如常，嗤笑曰：“吾时而为之，汝毋大惊小怪。”守墓人问：“此何意？”答：“尔等常谓一日三省，概可做此解。”问：“奈何自吞？”答：“嘻！汝呆乎！自因非吾身而无所取。”言讫张阔口反裹其头，以之为端，渐次自内由外翻转，俄顷复归鬼形，畅然呼爽。&1t;p>

守墓人因羡而问曰：“此法妙哉，吾亦能其效乎？”鬼意不屑，答：“彼出于是，是亦因彼。何难之有？”&1t;p>

守墓人度其语良久，忽问：“既物无非彼，无非是，何来人鬼之辨？”&1t;p>

鬼笑答：“汝悟矣。人化鬼，鬼成人，同在轮回中，何有区别？”守墓人惑曰：“不然。当初汝本欲啖吾，谓吾同类，乃止，可见有所别也。”鬼笑曰：“差矣。人鬼无别，而人鬼鲜知。吾向啖者皆无知之人。见汝可教，故止。”&1t;p>

守墓人曰：“依汝意，岂非是人皆鬼，是鬼皆人耶？”答：“然。吾笑无知之辈，特爱造贵贱，正邪，善恶之说区别人鬼，何其谬矣！吾蔑之蠢而不自觉，不啖何待？”守墓人怯曰：“侥幸！吾何尝不有此念，今日闻汝一言，甘愿弃之。”复视鬼，忽觉其形容模糊，对面竟生临镜自照之感，当下恍惚不语。&1t;p>

鬼渐隐没于暗，其声犹存：“汝自言，物无非彼，无非是，我何不能是汝，汝何不能是吾耶？”言讫如云雾散。废圹复寂然无声。&1t;p>

江离忽然停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