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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宾在蒙城,眼巴巴地等着石勒回来。此时城头已然挂起了苟纯,以及苟氏重要党羽十多人的级——蘷安审决苟曦旧部,杀的当然不止这些,前后不下千人,基本上把基层军官杀了个精光,随即便安插进去石勒旧将。
张宾打算等接到王弥的级后,便装入木匣,并程遐奉命写就的表章,一并遣人送去平阳。程遐在表章中连数王弥二十款大罪,完了还得意洋洋地展示给张宾、徐光、裴该看,表面上请他们多提修改意见,其实是在炫耀。裴该假装还沉浸在书籍被烧失的郁闷中未能摆脱出来,只随便瞧了两眼,便道“子远大才,一字不必易。”其实心里话说什么,抢掠郡县、杀戮百姓那也算王弥的罪过?那你们胡汉将领有哪个是无罪的?但愿老天保佑,最终你们全都是王弥一般的下场!
他估计这级和奏章一上,汉主刘聪非疯不可,但也莫可奈何,就如同昔日刘曜弹劾王弥,结果汉国反给王弥加官晋爵一般,这回啊,还得给擅杀同僚的石勒升官呢。
然而等来等去,却等来了石勒的军令,要各部收拾行装,离开蒙城,兼程南下,前往项关去会合。张宾得令大吃一惊,左右瞧瞧,便问“刁长史何在?”众人尽皆摇头,说打昨儿个起就没谁见过刁膺的身影……
张宾不禁瞪圆了眼睛,跺脚大骂道“刁膺可恨!”
然而军令如山,也不由得他不遵——就算他不遵,蘷安等将可不会跟着他违抗军令——只得调动各部,离开停留了将近一个月的蒙城,浩浩荡荡启程南下。
裴该有点儿莫名其妙,就跑来问张宾,咱们这是往哪里去啊?张宾正满肚子的怨气无从倾吐,裴该算是瞌睡送来了枕头,当下是滔滔不绝,把他的刁膺之间的矛盾合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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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将何去何从?张宾的筹划史有明文,故而裴该也就照猫画虎,建议石勒一路东向,离开四面皆敌的河南地区,到河北去——具体目的地,基于种种考量,尚未向石勒明言。但是刁膺的想法却不一样,他为石勒所指的展方向是——南。
刁膺认为,中原地区屡遭兵燹,不但荒芜残破,而且很快就会尽数落入胡汉国刘氏的手中,石勒若还在中原待着,迟早会和汉主刘聪起冲突。这个汉主是有实权的,不能跟后汉的献帝刘协相提并论,所以石勒你当不成曹操,甚至也当不成袁绍……你只能争取当刘备、孙权,再不济去当个刘表。
因为胡汉国的崛起,中原士人、百姓,纷纷逃往偏远地区,若能取其一地而王之,可保终身富贵,就连皇帝也拿你莫可奈何——这是刁膺对石勒明说过的,但还有几句话他尚且不敢明说,那就是
刘元海本传位于前妻呼延皇后所生的长子刘和,但刘和才刚登基,就听信了小人的谗言,兵捕杀他几个兄弟——楚王刘聪、齐王刘裕、鲁王刘隆和北海王刘乂。结果刘裕和刘隆都做了刀下鬼,刘聪却奋起反抗,反倒砍下了刘和的脑袋。
刘聪是刘元海侧妃张夫人所生,算庶子,刘乂则是刘元海后妻单皇后所生,和刘和一样都是嫡子,故此刘聪杀掉刘和之后,据说本来是打算把皇位让给幼弟刘乂的。但是刘乂尚未成年,既无威望,又无胆量,只得和公卿百官一起泣涕固请,刘聪趁机就说好吧,天下尚未平定,你们贪图我年岁大点儿,所以要尊我做皇帝,那我也只得勉为其难了……我会立幼弟为皇太弟,等他长大成人之后,再传位给他。
但是刘聪子嗣甚丰,长子刘粲比刘乂年岁还大呢,那你说过得几年,等刘聪屁股底下的宝座稳固了,真会传位给兄弟而不是儿子吗?刁膺判断,最多十年,汉国内部必然会因为继承权问题而再起纷争、动乱,倘若那会儿石勒已然割据一方,不就有机会趁乱率师而北,以拥戴皇太弟或者皇太子为借口,逐鹿中原了吗?
在此之前,你可千万别跟刘家起冲突啊,而且必须稳稳地占据一块地盘儿才成——所以他是不主张杀掉王弥的。
那么该去哪儿找地盘儿呢?其实当刘备最好,巴蜀之地三面险塞,一面蛮荒,是最佳的立基之地,只可惜被氐族的李氏抢先占据了,而且当时洛阳、长安还在晋人手中,也根本无法逾越。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当刘表以据荆襄,或者当孙权偏处江东了——故而此前刁膺就曾经劝说过石勒南寇襄阳,谋据江汉。
当时石勒先自襄城郡南下,击败了王如、侯脱等人率领的雍州流民集团,又攻陷江西垒壁三十多处……
张宾多次奉劝石勒北还,说咱们军中多是北人,在江淮间流动作战难度系数太大,但石勒当时仍然信任刁膺,不肯听从。其后因为粮秣不足,再加军中疾疫流行,死者甚众,司马睿又遣大将王敦率军来,石勒无奈之下,才只好采纳了张宾的建议,自焚辎重,携余粮渡过沔水,急攻江夏,逼走了江夏太守杨岠。随即北寇新蔡,杀西晋的都督豫州诸军事、新蔡王司马确,兜了个大圈子,重又返回中原,驻兵许昌……
——正是这件事最终确定了张宾在石勒军中第一谋臣的地位,风头隐隐盖过了刁膺。
然而刁膺岂肯善罢甘休?尤其这次他与徐光合谋,本打算设圈套收拾掉苟曦、王赞的,谁想却被张宾玩了招计中计,独得大功,真把刁长史气得不行。他当即便找到蘷安,问说明公究竟是怎么安排的哪?夔安只得把石勒的吩咐合盘托出明公是打算在己吾一举而杀掉他两个大敌,然后也没打算去取项城,事情办完后就会回来……
刁膺也不跟旁人打招呼,当即便率着十数骑离开蒙城,来寻石勒,劝说石勒顺势南下,占据项关。他说了“项关据颖水而中分豫州,为淮北锁钥,岂可不取?王弥虽死,其谋主张嵩素得军中之望,若容他收拾部众,仍为我军之患。至于张孟孙担心难以并吞王弥残部……昨日此言或亦有理,今日则不同也……”
他说蘷安刚刚利用苟纯叛反的机会,给苟曦旧部来了场大清洗,这块肥肉已然消化得差不离啦,那么下一筷子也该及早落下了——应当趁着王弥刚死的机会,急取项关,使张嵩猝不及防,则其部不难并吞也。
而且刁膺还说,占据了项关之后,即可继续南向,扫荡豫州南部地区,同时在淮水中建造舟船,溯之而上,谋夺寿春。一旦得到了寿春,东可取临淮、广陵,南可取淮南、庐江,然后还能一路奔着建邺杀过去。
晋朝的琅琊王司马睿数年前渡江而南,驻节建邺,他麾下兵马不多,并且与江东土着矛盾重重,正好趁势催破之,夺占吴、会,成就孙权的霸业。咱们的形势肯定要比当年的孙权强啊,因为北方没有曹操,也没有陈元龙雄霸广陵,到时候淮水是第一道防线,长江是第二道防线,就算中原百万雄师,也很难摇撼江东政权;而一旦中原有变,咱们还可以出徐方,取兖、豫,逐鹿天下!
“此王霸之业也,明公岂无意乎?”
要说刁膺的口才那也是很不错的,一番侃侃而谈,石勒竟然被他说得意动,于是当即转向去打项关,并且下令给蒙城的部队,要他们也弃城而南,到项关来跟自己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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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宾当然猜不到刁膺究竟给石勒规划了多么长远而虚泛的计划,但他知道刁膺一直寄望于南方,他怂恿石勒攻取项关,并吞王弥的残部还是次要的,主要目的必然是趁机再谋据江汉或者江淮,不禁大为恚恨——我可是打算把石勒拉到东北边儿去的呀,怎么刁膺你动不动的又把他往南边扯?
“我部多并、冀之北兵,岂能在江淮之上,与南人舟楫相抗衡?”
裴该听了他的话,不禁挠挠下巴,反问道“难道北人便永远不能南下么?”张宾说那也不是啦——“昔日曹操南征,于赤壁为周瑜所破,是何缘故呢?只因中原未固,韩、马在关中,张鲁在汉而刘璋在蜀啊。其后司马炎能够平灭东吴,则因北方无警,且已先得巴蜀——王濬以蜀兵乘大楼船,沿江而下,势如破竹,若止北兵,恐难遽破江东也……”
江南的气候、环境,乃至作战方式,咱们都不适应,必须先有了稳固的根据地,积聚了足够的实力,并且最好先攻取了巴、蜀,然后再多道南下,方有胜算。你这还在流蹿过程中呢,突然想往南边儿打,哪儿那么容易啊!
“且司马睿素称贤王,有王氏兄弟为其辅佐,据建邺已有四岁,政通人和,内无纷扰,外无强敌,孰谓易取?”
裴该垂着头,良久沉默不语。
张宾说目前没有办法,咱们只好领着兵去追明公,但希望到了地方,裴郎你可以跟我一起前去劝说他,请明公放弃南下计划,转道而东。裴该想了一会儿,轻轻摇头“恐难说服……”
张宾问他为什么。裴该回答道“我固奇主公北人也,前此何以欲图谋据江汉,不亦怪哉?原来是刁膺之谋。则刁膺必已有南进方略进于主公驾前,先入为主,我等岂易说动之?前据襄阳,张君亦曾进献良言,但主公不听,要到兵疲力尽,始从君言。我料今自项关而再度南向,亦当先受挫折,然后才会悔悟。”
我估计石勒还会跟从前那样,不碰个头破血流,不会认识到南进策略是错误的。不过你也不必要太过担心啦——裴该安慰张宾说“前此错据襄阳,便使张君进为股肱,隐隐迈于刁膺之上;今若南下再败,则刁膺无力矣,必为主公所斥退。”
石勒不是圣人,不会生而知之,肯定会犯错误。在某件事情上栽一个跟头,他会以为是偶然,要等连摔两跤,才会真正明白此路不通——什么,你问若是第二个跟头还摔不醒他怎么办?那他就是庸人了,不配你我再辅佐之。
张宾长长叹了口气,说没有办法,只得寄希望于明公尽早悔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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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关之战打得很顺利,因为石勒进军度实在太快,张嵩还没来得及重新整顿部署,结果竟被一鼓而下——张嵩改装易容,逃往东方去了。石勒顺利收降了王弥所部五万多兵马,以及差不多同等数量的依附百姓。
等到张宾、蘷安等人率领主力部队赶来,刁膺便即推荐亲信左伏肃为前锋都尉,率领万人南下,攻掠豫州南部诸郡——自颍阴而安丰,再取弋阳,短短一个月内,竟然转战千余里,一直打到长江北岸。
说白了,就如同盗贼作案一般,左伏肃是去踩盘子的,看看南下的道路是否好走,附近有无强敌环伺。
在等待左伏肃还报的时间内,石勒率军又离开了项关——那地方实在太过狭窄,即便加上附近的项城,也安置不下那么多人,还多是不事生产的人口——南行百余里,来到一个名叫“葛陂”的地方。此处地势低洼,北边是颍水,南边有汝水,多条小支流交汇于此,所以土地非常肥沃。汉末的时候,汝南黄巾贼就曾经汇集于此,如今也一样,聚拢了不少的流民,自行开荒种地。
石勒大军浩荡杀到,直接就把人都掳了,把才刚收获的谷子给没收了,然后扎下大寨。二十多万胜兵、辅兵,以及所裹胁的百姓,就此散布在以葛陂为中心,北到项县,南到淮水之间的广袤地域中。
这时候已经十月份了,石勒一方面委派各部兵马四下攻掠地方屯堡,搜集粮草——主动交税的,不但不攻,还署以将军称号——另方面则在葛陂起造房屋,还在淮水中建造船只,以便等翌年开春后便即沿淮而下,东进而取建邺。
张宾多次面见石勒,反复分析眼下的局势,说明打江东的策略很不靠谱,石勒却总是不听。张宾回来埋怨裴该,不肯跟自己共同进言,裴该笑笑,说你都说不听,何况我呢?去也白去,不如继续埋头整理我的图书。你还是先忍着吧,相信石勒很快就会后悔的。
其实他心里比张宾更郁闷,暗中想道特么的老子的记忆出大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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