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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苞、陈骞坐定,开始滔滔不绝地说出那番已重复过无数遍的话。
“昔日,太祖武皇帝拨乱反正,辅佐刘氏,后汉禅让给魏,真乃天下盛况啊!魏朝历经多代,其间几近倾覆,幸赖晋王匡扶。晋王对魏实在有再造之恩哪……”
“陛下可知道古代尧禅位给舜,舜禅位给禹的故事?”
“你们的意思朕全明白。”
这番话,曹奂几乎都能背诵下来,核心意思不外乎是劝曹奂禅位给司马炎。近日来,想必朝廷公卿也免不了对曹奂吹风,可唯独石苞和陈骞的劝谏被载于史册。这意味着什么?二人身为魏国军事力量最强的藩镇重臣,分量自然比朝廷公卿要重得多,因此,由他们二人出面,基本上可以算作最后通牒了。
与此同时,司马炎任命他的亲信羊祜(hù)(司马师夫人羊徽瑜的胞弟)担任中领军,统领左卫、右卫、前军、后军、左军、右军、骁骑七营禁卫军,全权负责皇宫内安全。又临时在京都洛阳增置了四个新的护军,负责统领驻扎在京畿一带的中央军诸营以备不测。京都局势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因为很快,这里将要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曹奂颁布诏书:“晋王祖孙三代辅佐皇室,德勋泽被四海,朕决意将皇位禅让给晋王……”
司马炎执意推辞。
紧接着,以何曾、王沈为首的公卿大臣反复恳求司马炎接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绝非虚情假意,因为倘若司马炎不答应,他们这辈子就真算白忙活了。
司马炎没让大家太多费心。公元266年初,他终于接受。这份诏命已经让司马家族三代人苦等几十年了。
洛阳城外南郊建起了一座高坛。
公元266年2月8日,高坛下会集了数万朝廷官吏,高坛上,魏帝曹奂和晋王司马炎迎面站立,一如四十六年前的那个冬天,汉献帝刘协和魏王曹丕各自所处的位置。一切都结束了,解脱了,大魏国终成过眼云烟,埋没在人们的记忆中。曹奂有些愧疚,但他也明白,这一切都是他无法阻挡的,而造成这一切的缘由,已不知道该追溯到哪一年、哪件事了。
“魏朝天禄永终,历数在晋!”伴随着钟鼓齐鸣和欢呼声,历经四十六年的魏国国祚终结,被晋取代。
有人把司马家族篡魏和曹氏篡汉相提并论,这多少有些不妥,客观地讲,早在“党锢之祸”、黄巾党起义以及暴臣董卓秉政的时代,东汉王朝就已濒临崩塌、名存实亡了。曹操是东汉末期的权臣不假,但若没有他,汉室应该更早寿终正寝。司马家族却不然,在他们夺权的时候,魏朝相当强大,更没有倾覆的危险。但不可否认的是,恰如蜀汉的企业文化由刘备、诸葛亮建立一样,曹操也一手造就了魏国的企业文化——权臣篡国,正因为这种企业文化(或者可被称为不健康的基因),司马家族才有了成功的土壤。可以这样概述,曹丕以九品中正制作为筹码,换来了皇位,司马家族则依靠九品中正制迅速做大,以利益驱使、控制士族,最终又将曹氏推向了覆灭。
不过,即便是司马炎称帝这种对司马家族百利而无一害的喜事,族人中竟也冒出了不和谐的声音。司马懿七弟司马通有个儿子名叫司马顺,他在禅让大典上口不择言地发了句牢骚:“这和尧把帝位禅让给舜根本不是一码事,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称为禅让!”司马顺绝对算家里的异类,事后,他被罢黜官爵并流放。
司马炎称帝后,重新追谥司马懿为“宣皇帝”,庙号“高祖”;司马师为“景皇帝”,庙号“世宗”;司马昭为“文皇帝”,庙号“太祖”。
在这里,我们解释一下庙号。所谓庙号,是指帝王死后供奉于皇室宗庙中的牌位名号。庙号有“祖”“宗”两种,大体上,开创基业称祖,守成明君称宗。司马懿毫无疑问是开创晋朝的“祖”,司马师是“宗”。而司马昭也称“祖”,是因为他被魏朝册封为晋王,也算开创基业。再补充一句,司马炎死后,庙号同样是“祖”,因为他是晋朝真正意义上的开国皇帝。
再说谥号。当初,曹操生前数度流露出想得到“文”这个谥号的意思,但死后却被曹丕追尊为“武”皇帝,孙权在称帝后也仅仅追尊亡兄孙策为王,而非皇帝。如今,司马炎追尊伯父司马师为皇帝,又把“文”这个谥号给了他爸爸司马昭,他比起曹丕和孙权有着更为宽广的胸襟。其实,甚至可以说,纵观整个中国历史,若论宽厚大度的帝王,司马炎绝对能拔得头筹。在后面的故事中,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魏国消亡后,曹奂被封为陈留王(这是为了纪念当初曹操在陈留郡起兵创业),食邑一万户,并且,他和当年的曹芳一样,也被软禁在洛阳西北角的金墉城里。后来,在西晋时期的多起宫廷政变中,又有多个司马皇室成员被幽禁在此,金墉城遂成为专门安置失势皇族的地方。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就在曹奂离开皇宫,前往金墉城的路上,一个须发雪白的老臣突然扯住了他的衣服。“陛下!陛下!”这老臣正是太傅司马孚,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臣到死的那天,也依然是大魏国的纯贞之臣啊!”
曹奂茫然地凝视着司马孚,他早就听说当年曹芳被废、曹髦被弑时,这位老臣也是像现在这般悲伤。他有点不知所措:“司马公快快请起。”说着,伸手将司马孚搀扶起来。这些年,他目睹司马孚为巩固司马家族权柄所做的努力,但除了哭之外,他从未见过司马孚为曹氏社稷做过任何事。虽则如此,曹奂的眼眶还是不禁湿润,心头五味杂陈,涌现出异常复杂的情感。
不远处,司马炎望着司马孚的惺惺作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小声嘀咕了句:“这位叔祖父,果真如父亲形容的那样,太入戏了。”
又过了段时间,曹奂迁居邺城,受到极高规格待遇,被获准仍以皇帝的方式生活,一切按照魏国的惯例来进行,他的宫室犹若一个仿生态的饲养笼。不过,曹奂并不介意,他今年二十岁,自他出生之日起,便一直如软禁般生活着(其实,他也的确一直被软禁着),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无任何不同。而后,曹奂再没有离开过邺城,活到五十八岁病逝。另外,那些被软禁在邺城的曹操的子孙后代,其爵位全部由王降为侯,他们也和曹奂一样,一如既往地生活着。
那些可悲的曹氏藩王。
“曹丕认为天下最危险的人就是自己的兄弟,他居然不信任自己的兄弟……”司马炎没有忘记司马昭临终前对他的告诫。几天后,他开始对司马氏的族人大肆封赏。他将司马氏的藩王定为三个级别:大国食邑两万户,统兵五千人;次国食邑一万户,统兵三千人;小国食邑五千户,统兵五百人。其中,司马榦(司马懿第三子,司马师、司马昭的同母弟)、司马亮(司马懿第四子)、司马伦(司马懿第九子)、司马攸(乳名桃符,司马炎同母弟)这四人按照第一等级封为大藩王,司马炎的其他几位叔伯、堂叔伯、弟弟、堂兄弟总计二十二人封为中藩王和小藩王。
在这里,让我们回顾一下曹氏藩王昔日遭受的苛刻待遇,再与司马氏藩王做一番对比。燕王曹宇以五千五百户食邑位列诸曹氏藩王之冠,这还是因为他儿子曹奂登上皇位,几十年中屡次增加食邑的结果,而且,曹氏藩王受到诸多束缚,譬如不准入京、不准参政、不准离开藩国和频繁更改封地、不准彼此沟通联系,更无兵权,而司马氏藩王全无这些限制。晋室和魏室对藩王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这相当微妙,朝代的变革像跷跷板一样,左右起伏不定,其中不乏矫枉过正,而真正的平衡往往转瞬即逝。
最后再补充一句,这些司马家族的藩王,因为留恋京都的繁华与权势,基本上都赖在京都不回自己藩国,他们中的很多人更直接参与政治,藩国对他们来说,仅仅是一个位于远方的取之不尽的钱库。
以上二十六位司马氏藩王,却不包括司马孚。
那么,这位大魏国的“纯贞”之臣——司马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呢?他可以定义为超级大藩王,食邑是大藩王的两倍,竟高达四万户,官拜晋朝太宰(位阶最高)、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中央军最高军事统帅)。每逢新年的朝会,司马孚乘坐车驾上殿,司马炎则亲自走下台阶相迎,对他施以晚辈之礼。当时,司马孚的儿子司马望官拜司徒,像这样父子并列为朝廷上公的情况,亘古未有。
晋朝开国后的第七年,也就是公元272年,司马孚九十三岁高龄,即将寿终正寝了。临死前,他写下一封遗书:“大魏国贞洁之士,河内温县司马孚,字叔达,不伊不周(意思是不做伊尹、周公旦这样的首辅权臣),不夷不惠(意思是不做伯夷、柳下惠这样的隐遁避世者,行事中庸),立身行道,终始若一,今素服简葬。”
想当初,司马孚最早被曹植选为幕僚,以忠言规劝曹植被人称道,可当曹丕成为世子后,他就迅速转投到曹丕门下,丝毫没有因为和曹植的瓜葛受到排挤。同样,在晋取代魏的道路上,司马孚也是扮演着类似的角色。他尽心尽力协助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维护着家族的利益。可是,他用三次痛哭掩盖了所有的一切。第一次哭,是在曹芳被废时;第二次哭,是在曹髦被杀时;第三次哭,是在曹奂禅位时。有人说,或许司马孚真的没有参与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篡夺曹氏社稷的阴谋,可是,包括当年的“司马八达”,以及司马家族的众多子侄辈中,唯有司马孚获得如此高的优待,这又能说明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他对魏室的忠诚?这难道不荒谬吗?一言以蔽之,这位既得利益者,在史书中的形象是温厚而忠贞的。
司马孚太入戏了,他以毕生演绎了一个忠臣的角色。或许,他确实悟到了人生的真谛,因为人生本就是一出戏。
“怎样扮演一个忠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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