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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么样?”周大娘手下揉着面,抬头问周安心,又叫她,“把手浸热水里烫烫。”
周安心起身去锅里舀热水,过屋角去倒在脸盆里,“她挺好,就是越发荒唐了。今儿她见我过去,出了铺子就送货去了。货是咸安王府一个侍卫定下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她却不知出去怎么就丢了陶家的伞,又拿回把更好的。娘和太公猜猜,她说那伞是谁给她的。”
苏太公站直了身子没出声儿,倒是周大娘猜了一句,“王府那位侍卫?”
“要是也就罢了。”周安心把手浸到热水里,“她说是咸安王爷的。原侍卫大小也是个官差,凭她苏一也攀不上,却回来说是王爷。说出去要叫人笑掉大牙,谁不说这人疯了?嫁不出去倒也没什么,拉王爷来垫面子,她也真敢,我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苏太公那侧站着嘶嘶出气,周大娘怔了怔,回头看他,“这孩子这是……”
周安心烫了手,拿了脸盆架子上的白巾子擦干,“娘你赶紧替她张罗张罗,找户人家嫁了,也了太公的心思。这样下去,还不知怎么样呢。太公,我下头说的您也别不爱听。就她苏一这样儿,也别挑那干净的了。丧了媳妇儿拖个娃的,都能考虑。若她还挑拣,怕是这辈子都难嫁出去,您心里必然不自在。”
☆、血亲
周安心还没把擦完手的干巾子挂稳到架子上,便见得苏太公把风箱木把手往里一推,径直过来打了门上的旧毡帘出去了。周大娘嘴里一句“太公”尚未叫完,那毡帘已垂了下来,下摆扫了些雪渣子进来,灌进一阵寒气。
周大娘冲周安心瞅上一眼,知道她说那话怕是叫苏太公不高兴了。是以腾出手来,打帘子出去往东边儿的偏房去。眼下苏太公住在那一处,这番出去也自然回东偏屋了。
自打苏一走后,那东偏屋就一直冷锅冷灶没有生活气。锅口沿儿上起了白毛,灰尘落了一桌面。苏太公住在里间,也是时常无人收拾一把,凌乱得不成样子。他这会儿正坐在桌边的小杌上打火镰,嘴里叼着旱烟,面上瞧不出神色来。
周大娘打了帘子进屋,过来接下他手里的火石火镰,捏在手里替他打起来,“安心是个小孩子,嘴上没遮拦,说的话不中听,太公您别往心里去。一一样貌好,不过脾性暴躁些,没她说得那般不堪。她们是打小互看不顺,直冲惯了。我早与一一打过商量,要给她相个踏实能干疼媳妇儿的人。赶明儿安良成了亲,我手上清闲没了事儿,就给她张罗起来,不让您操心。”
说话间火石下的艾绒起了苗儿,周大娘捏了送到苏太公的烟锅脑子上。苏太公使劲吸了两口,烟锅脑里起了火星子,艾香和烟香便在这屋里散了开来。他又砸吧两口,才慢慢道:“是不中听……”却又不知怎么说下去,转了头看周大娘,“你回去吧,我吸了这杆烟出去会儿,不必备我的饭。”
周大娘寻思苏太公要出去,也只能是去南大街找苏一,因道:“太公可是要去找一一,不如我随你一道儿去,找了她回来,明儿一起过除夕。要不然这一年到头的,连个团圆也没有。”
“不必。”苏太公砸口旱烟,“安心过去也没能劝回来,想来她是不想见你们。好歹我也是她爷爷,她得听我两句言。我原打算让她自个儿在外想明白了再回来,事情便算过去了。谁知道她犟成这样,也只好我去请了。我知道安心那是小孩子家的话,不会放在心上,你也回去吧。”
苏太公再吸两口旱烟也便住了嘴,扣干净了还未燃尽的烟草渣儿,烟斗放到里屋木箱子上。他出来带周大娘出屋子,拦了她在家里,自个儿披了件粗布棉大褂,打伞往南大街上去了。
冬日里昼短,日头撑不上几个时辰就要下山。时至傍晚,雪小了许多,飘得零零星星。
陶小祝瞅着时辰差不多了,套上手套棉帽,嘱咐苏一自个儿小心着,便出了铺子回家。苏一从小桌边儿起身,送他到门上,让他路上小心,便要关门落锁。手扶着门扇儿还没闭起,就瞧见苏太公冒着风雪一脚深一脚浅地近了前。她遂停了动作,把门又推开了些。
苏太公到了门下收伞,一面抖落伞枝儿上的雪,一面说:“要关门了?”
许多日子未见,苏一瞧着苏太公是苍老了些。她语气便也硬不起来,软软应了句,“天儿黑了,该关门歇下了。明儿除夕,也不会有人上门来了。”侧身把他让进屋来,又问:“这风雪清寒的天气,您怎么过来了?”
“我不过来,叫你一个人在这里过除夕?”苏太公把伞放到门后,去到交椅边,撑着手把儿坐下。苏一过去给他倒茶,端起杯子往他手里递,“暖暖吧。”
待苏太公接下杯子,她到另一把交椅上坐下,低头抚着褙子上的鹅黄绣线,只是不说话,有股子别扭劲。苏太公边吃茶边瞧她,吃了两口方才问:“还生爷爷的气呢?”他是思忖了一路,想定了拉下老脸哄孙女儿来的,自然话头上也软许多。
“不敢。”苏一抬起头来,却把目光望向别处,“您说了,叫我想明白了再回去。这会儿,我还没想明白呢。”
苏太公只当她还在置气,搁下茶杯笑道:“爷爷说的那不过是气话,气消了,便算不得数了。你还随我回去,团团圆圆过个春节。那家里头,你周大娘蒸了许多馒头包子,各色馅儿的都有。也有你最爱吃的,豆沙馅儿……”
“我不吃她做的馒头。”苏一冷不丁地打断苏太公的话,一点儿情面也不讲,低下头来捏手指上翘起的肉刺儿,“您要我回去也成,把周安良撵回西偏屋就可以。那我便随您回去,饺子馒头一样儿不会缺了您的,我都会做,不需她周大娘。”
苏太公未说完的话噎在喉咙里,笑僵在嘴角。他吸气空嚼了几下腮帮子,好性儿被苏一整个冲没了。忽拍了一下交椅间的高腿方几,震得茶杯弹起,叮叮碰响。又站起了身子,冲苏一道:“你爷爷拉下脸子来求你,你也该收起性子认下这好来!这副模样你给我看?目无尊长,到底谁教的你这样儿?安心才说你空攀了人家王爷,我还思量着不能够。这会儿瞧着,你倒是能扯出那慌的!”
三番五次顶撞她爷爷,却也真个不是好事儿,说起来要叫人骂弯腰。可她不想委屈认了周安良那事儿,只能拧着性子。便只好猫着声儿,“爷爷您回去吧,我就是这样的人,横竖入不了你们的眼。我说什么做什么,没一样儿是你们瞧着好的。我这会儿便破罐破摔了,攀高枝儿也好扯谎也罢,您也别管我了。”
苏太公气得老血哽喉,到底压住了,指着苏一要断血亲,说:“从今儿你就不是我孙女儿了,我也不是你爷爷。我白养你这么多年,只当养条狗了!”养条狗还冲他摇尾巴呢,也不能这么不省心。
苏一吸了吸鼻子,眼眶里眼泪打转儿,“什么时候周安良把咱家正堂让出来,我便什么时候回去。”
“罢了,你也别回去了。”苏太公去到门边儿抄起伞,开门头也不回地去了。
苏一心里头生气,又是憋屈的,使劲儿砸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抬起袖子来抹眼泪。
一个晚上心里头攒着气,思量着接下来自己要面对多少事,便睡不下去。她到底是女儿家,没经历过什么大事,扛起事来便显得吃力,心头上像压个大石墩子。这会儿又没有一个人站她这边,连陶小祝也说她小气,对邻里乡亲不仗义。身后没有靠头,越想越是委屈。一直翻来覆去到五更天的梆子声响过好一阵儿,她才迷迷糊糊睡着。
也不知睡了多久,听到外头有敲门声儿。心里想着不过是陶小祝过来拿东西,也不能有旁人了。披上袄子趿了鞋,随便拢了拢头发,到了门边儿开锁把门打开。门外站着的却又不是陶小祝,而咸安王府的红衣侍卫。苏一愣着想了一会儿,方想起这人是那总管,叫韩肃的。
她自觉失态,忙把袄子穿好,让了他进来,“韩总管,您这是来定东西?您稍微等会子,我这刚起来,还没洗漱。蓬头垢面的不成体统,我马上就来。”说罢放了他在屋子,自己往后头洗漱去了。
韩肃跨过门槛便不再往里去,站直了身子在门边,望着门框里的一方街景。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听得苏一从后头出来,便转了身去。见她穿了件竖领大襟琵琶袖棉青袄,下面配一鹅黄间绿条儿蝙蝠纹马面裙,耳后编了几根小辫儿,粉面珠唇,真个儿算得上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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