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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我都算不清了。”
“你爹算了半辈子,至今也没算清。除开这些,每年还要新加一两样杂变,前年加了鞋钱,去年是醋息钱,今年还不知要加些啥……孩儿啊,你一定得好生用心读书哪。我听严大户说,读了书,做了官,便再不必缴税,每年几十上百贯禄钱,出门不是车,便是轿,整日搬拿的最重的对象,只有笔和箸,连宅里仆人衣服薪炭钱都是官里出。外头许多人又争着送润手润脚钱,眼不灵、嘴不巧、人不得计,送还未必送得进那官宅门……”
白揽子那时只低头听着,心里却有些不情愿,爹常年被那些官人欺压,恨得牙能咬出血,却又一心盼我做那等人。等我做了官,不知有多少人恨我?
这话他却不敢说出来,到了县里税场一瞧,满眼尽是人车驴牛,密密麻麻,挤挤攘攘。一圈木栅围着一大片场子,里头一堆一堆麦山豆岭。许多手力在忙着搬运,一些衙吏则守在场口,看着斗量秤称,记录税簿。外头排的人极多,他们只能等。没想到一等,竟等了六天多。好在他父亲早已料到,带足了饼子。白天还能略走动走动,夜里只能靠着车边打盹。
到第三天,眼看要排到,却下起秋雨来。那些衙吏立即停了手,不再收粮,转头去呼喝人力们赶紧遮盖搬运场里的粮食。白揽子忙帮着爹展开带来的一张旧油布,罩住车上的粮食,他们父子各靠一边,扯着油布,蹲在车旁。那秋雨一下便不停,油布太窄,大半身全都淋透。白揽子冷得直颤,盼着能喝口热水,可那地方哪里讨热水去?连带来的一小皮袋凉水也早已喝尽,只能接了油布溜下来的雨水喝。夜里便更加难熬,坐在湿地上,缩成一团,虽然困极,却冻得睡不着。那时,他才明白了父亲心意,即便做不成官,至少也得做个富人,买把伞,换身干衣裳,去前头那茶肆里买碗热汤……
雨下了三天,那三天,如同在水牢里囚了三年一般。见到太阳光从厚云里露出来,满场的农人全都欢叫起来。白揽子也忙从油布下爬出来,眯眼望着云缝里那道金光,又想哭,又想笑,大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些怪异声响。
那些税吏也慢慢踱过来,重新开始收粮。轮到白揽子父子时,他爹忙将独轮车推过去,报上自家税籍。一个书吏坐在桌边,叫贴司,旁边堆了几摞子簿记,半晌他才翻寻出一本,打开寻到后,报给旁边一个拿算盘的贴司。白揽子瞅着那贴司拨动算盘,算了半晌,才报出数字:“麦六石八斗三升,钱一贯八百六十三文。”他爹忙说:“俺除了麦,还有两石粟米,一石四斗豌豆——”旁边一个监管粮斗的税吏叫斗子,歪着鼻子吼起来:“快些搬过来!”
白揽子忙帮着爹将车上粮食一袋袋搬过去,两个力役将袋口解开,倒进一个大粮柜中。那斗子用木铲将麦子铲进粮斗里,每斗都装得极满,却不拿木概子刮平,端起便倒进一个木槽中,木槽下头有麻袋兜接,每一斗都至少多出一升粮。白揽子瞧见,顿时恨怒起来,他仰头看父亲,父亲眼里也一阵阵疼,却仍尽力赔出些笑。
六大袋粮食都称完后,那贴司又拨动算盘:“麦豆同价,粟米每斗多计十八文钱。一石八斗,三百二十四文,折成麦,是二斗八升。粮总共还缺三斗五升——”白揽子爹顿时慌起来:“俺算得足足的,还差这么些?”那算子像是没听见,冷着脸问:“补粮还是补钱?”
“粮只载来这些,补……补钱。钱是多少?”
“补四百三文。加税钱,两贯二百六十六文。”
白揽子爹忙从车上搬过钱袋,从里头拎出两贯整钱、三陌小串,抖着手解开一小串,要数出六十六文,却几道都没能数清。那个贴司顿时吼起来:“快些!你是生吞了鸡爪,得了风症?”白揽子爹一慌,钱串掉到地上,铜钱滚得四处都是。白揽子忙过去一个个捡起来,有几个滚到了贴司桌台底下。他趴到地上,伸长了手去摸,却被那贴司一挪脚,狠踩了一下,疼得他一抽,却不敢叫出声。那贴司却又挪了一下脚,将一枚铜钱踩到了脚下。白揽子只得先将捡到的那些交给了父亲,又爬到地上去看那一枚。那贴司却再不挪脚,填好一张税钞,丢给白揽子爹,随即又唤下一个。白揽子趴在地上不肯走,被他爹硬拽起来,走了多远,都仍不时回头瞅望。那一文铜钱,至今想起来,他都仍有些惦念。
回去以后,白揽子才开始发愤读书,考了几年,终于考进了县学。换上白布襕衫,笔墨纸砚、吃穿用宿,都由官府供给。月钱虽只有三四百文,于他而言,却已是崇荣之极。他父亲更是乐得满脸皱纹全都舒展开,深一道、浅一道,密密铺散,全是喜气。
可到了县学之后,白揽子便吃力起来。与那些优异同学比,他文思始终滞重,每回月考季考,都落于下等。要升州学,自然无望。再一想,这县学生便有二三百,州学生数千,全国二十路恐怕得十数万,可朝廷每三年才一大考,每回考中的举子却只有三五百人,哪一年才能轮到自己?
拼争了几年后,他被县学辞退,黯然回到乡里。父亲的皱纹重又密合起来,脸上那些亮光也顿时消散。他满心愧疚,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重新拿起农具,跟父亲一起去耕田。那些农活儿,他原本便做得不多,丢下几年后,更加生疏。才垦了半亩地,便已累得腰酸肩痛,双手打泡。父亲不歇,他也不敢歇,只能硬挨。几个月后,才渐渐顺手,心里头却越来越苦。
那年交夏税,他不愿父亲再受累受气,便推了独轮车,载着母亲织好的绢匹,独自去县里缴税。那独轮车他不曾惯习,路上翻倒了许多回,天又热,一路狼狈,全身汗湿,费尽气力才到了县里税场。人仍旧那般多,他只能停放好车子,在一边等。这回还好,等到快傍晚时,便轮到了他。他忙起身推车,一慌,那独轮车又翻倒在地,税台边一个人大笑起来,听着极耳熟。抬头一瞧,竟是县学时的一位同学,名叫施万,是乡里上户子弟,也和他一般被辞退。施万穿了一身皂色吏服,竟已入了吏职。白揽子被他瞧见自己这狼狈样儿,脸顿时红了。又不好装作没见,只得先扳正了车子,而后朝施万拱手一揖。
施万仍笑着,眼里满是欢嘲:“你好歹也是个秀才,竟去做这等贱活儿——”随即转头朝那几个税吏高声说:“几位老哥,这是我县学同学,你们尺子把宽松些啊。”那几个税吏一起笑着点头,旁边两个手力忙过来帮白揽子搬下绢匹,一卷卷展开去量。施万又回头笑望过来,叹了口气:“你也真是个呆,做不得官,至少也该在衙前谋个体面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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