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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牛儿听不得,忙躲去后院劈柴,将闷气全都撒到那些柴块上,剁得糟乱不堪。一堆柴全都劈完,他娘才止住了声。他也才敢走到前头,他娘坐在檐下小凳上,正在一根根理麻缕,手底下犹自愤恨恨的。他说了句:“娘,我去运水了。”忙低头出去,偷眼一瞧,阿葵已不在院里,厨房里传来剁菜声,声音极小心。他不敢叹气,忙去架好车,出了院门后,才重重叹了口气。
这世间,除了娘,他样样不怕。对娘,其实也并非怕,而是歉疚。娘守寡多年,辛苦将他养大,这恩情山一般压在心头,哪里敢违抗半句?至于阿葵,本是同村人,自小便常见,生得秀秀净净,又勤劲,织的绢又快又细又匀。黄牛儿一直都暗暗中意,却不敢跟娘说。没想到他娘选了十几家女儿,最终选中了阿葵。他喜出望外,娶过来后,不知该如何疼爱才好。可他娘,却不知为何,眼里再瞧不见阿葵的一丝好。
阿葵家境比黄牛儿家略差些,家里只有四十来亩地,说亲时,他娘又强要了五亩奁田。岳丈家如今老小七口人,又去佃了二十来亩地,才勉强得饱。今年天旱,黄牛儿家还有些贮蓄,缴过田税,剩余的支撑三两年,还将就过得。岳丈家便难熬了,又没有牛,父子三个,只能步行几里地,去睢水边挑水来饮田。因而,这一向,黄牛儿都是先替岳丈家运几车水,而后才去管自家的田。阿葵在娘那里受了气,他只能用这法子慰补。这事,他万万不敢让娘知道。
经过自家的田地时,瞧着土全都干裂,种的萝卜叶子全都萎垂,发黄发黑,底下露出来的萝卜头只有拇指粗细,原本应该嫩红,这时却已经发褐发皱,恐怕来不及长,便要枯透了。
家里有六十多亩地,黄牛儿原本不必自家种,全佃给别人,也尽够吃穿花用。他却不肯白坐着,只佃出去四十亩,自家种二十亩。如此,身上气力有使处,家中每年也能多得二十石粮。可今年这些地恐怕救不回一半来。
他心里不由得腾起一阵恼恨。当年为了救自家的田,他们八家堵了那水渠。黄牛儿看到王豪家田地被淹,先还有些愧疚,及至王豪一怒之下,填了那水渠,再不给他们引水,那些愧疚顿时化作怨愤。我们虽害你的田被淹,却只这一季,你却要我们从此断水,未免太过气狭欺人。他这么想,村里大多人也这么想。众人聚到一起,越说越愤,他们这八家中有个叫秦孝子的嚷起来:“这不是要断我们的命?咱们一百多户,还怕他一户?大家一起去开渠,看他能如何!”他这一鼓噪,众人纷纷跳起来,各自回家取铲镐,一起冲往那水渠。黄牛儿平日不爱言语,气性却强,手里握着铁铲,冲到最前头。
到了那被填平的水渠,他们一起奋力挖了起来。才挖了半截,西边传来叫嚷声,王豪带了许多庄客奔过来,个个执棍拿棒。到了近前,王豪大声怒喝:“给我停下!”望楼村有些胆小的,忙停住了手,黄牛儿却丝毫不顾,仍旧埋头用力挖土。其他人见了,也继续挖起来。王豪高声叫了句:“给我打!”那些庄客全都舞着器械冲过来。黄牛儿心里正攥着火,又自小便常和人争斗,从来不怕,抡起铁铲便迎上去,和一个庄客对打起来。其他人也顿时斗起来。
那一大片田地才补种了薏苡,苗刚刚半尺高,顿时被踩得稀烂。那场大战,望楼村人多,皇阁村人强,两下里乱战,堪堪打了个平手,只是望楼村受伤的却多些。黄牛儿头被打破,血流了半脸,胳膊也被砍了道口子。他却全忘了痛,越战越勇,接连拍翻了几个对手。正在酣战,有人忽然高声嚷起来:“打死人啦!打死人啦!”众人顿时住了手。
被打死的是望楼村村西头八家中的贺中棍儿的爹,躺倒在薏苡烂苗中,一动不动。贺中棍儿伏在他爹身上,大哭起来。皇阁村那些庄客吓得全都往回缩,王豪也脸色煞白,不过他旋即沉住气,高声说:“这事我自去报官。你们若要搬尸首作证见,就随我一起去。”
王豪叫一个庄客回去驾了牛车来,搬了贺中棍儿爹的尸首,叫了贺中棍儿和望楼村大保长莫咸,一起去县里投案。王豪和县衙里上下一向热络,望楼村又属邻县,那知县自然庇护王豪,说望楼村先侵界生事,亏理在先,只判了王豪赔给贺中棍儿五十贯钱。
贺中棍儿得了钱,却并不服,回到村里,又鼓动众人去报仇开渠。黄牛儿头臂被打伤,正在气闷,听了顿时抓起铁铲,要再去狠战一场。可其他人全都丧了斗志,不愿再争。这水渠便再也没能开通。
这股怒气一直憋在黄牛儿胸中,再看田地干得这样,越发恨闷。他想到娘拿的那把沉香匙,将才还不愿做这等阴胁人的事,这时却觉得,对付王豪父子那等凶霸,哪般手段都不为过。不过娘将才又说,先稳藏几日,不知是何缘由。
一路上他都在琢磨这事,来回运了七八趟,先将岳父家的田全都饮过,要饮自家田时,天色已晚,他只得驱牛回家。才进巷子,刚经过鲁大家篱笆,便听见鲁大在房里厉声喝问“那个布卷儿呢?”,随即他那六岁的儿哭着说“爹!我真的没拿!”。听到“布卷儿”三个字,黄牛儿心里一惊,随即瞅见鲁大的爹站在门边,望着里头,手指抠着门框,脚微微踮着,瞧着似乎有些不安。
黄牛儿并没多想,牵着牛绳,将车子拉回家,一眼瞅见他娘坐在堂屋门檐下,侧着耳在听隔壁闹嚷,神色间似乎有些忧怕。见他回来,忙装作无事,低头继续理那麻缕。黄牛儿心里一震,顿时明白了那沉香匙的来历:鲁大的爹老癞羊一般到处撩骚,常寻故来和他娘搭讪凑话。黄牛儿知道自己的娘哪里会睬这老癞羊,恐怕是鲁大不知如何得了王小槐那沉香匙,那老癞羊偷了出来,送给了娘。
这时,隔壁忽然传来鲁大夫妻的哭叫声,随即一阵噔噔急跑。黄牛儿忙出去瞧,见鲁大抱着儿子,疯了一般奔向巷子外,他浑家紧跟在后头,不住哭喊。那儿子两只手倒垂着,似是没了知觉。
黄牛儿正在惊疑,鲁大的爹也撵了出来,可奔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黄牛儿忙问:“鲁老爹,出了啥事?”鲁大爹回过头,苦着脸说:“孩子撞破头了。”说着,望向黄牛儿身后。黄牛儿忙回头一瞧,他娘也赶了出来,望着鲁大爹,惊切之外,还有些畏愧。再看鲁大爹,眼里也满是疚怕。黄牛儿再不怀疑,难怪娘说得稳藏几天。
他没想到,鲁大的儿子竟没能保住性命。听着隔壁鲁大夫妻整日哭个不停,黄牛儿他娘也整日惶惶难宁,连儿媳都骂得少了。他娘爱吃酒,每年都要酿几坛子。不过原先只是年节时才吃,那一阵,却几乎天天都吃,吃醉了,便躺在卧房里睡。黄牛儿瞧着,心里难过,想劝娘把那沉香匙还回去,但又不敢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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