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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起,他每天都要出门,去那东村闲走一两回,却一次都没能见着阿元,反倒惹得三槐王家的人生疑,不住瞅他。有回还碰到王小槐,险些被那孩童拿弹弓射他一栗子弹。马良再不好去那边,便只在自家村西这边闲走,盼着阿元回娘家,能遇见一回。
如此候了几个月,他终于见着了阿元。那天,他正在短桥边朝村东张望,有个年轻妇人从王守悫家那条巷子出来,模样虽有些不一样,他却仍一眼认出是阿元!他的心顿时咚咚狂跳起来。
阿元穿着件半旧绿布衫、蓝布裙,提着个竹篮,人瘦了许多,步姿身形也拘谨了不少。她微垂着头,眼睛一直瞅着地,并没有留意到马良。马良见她要走到桥这边时,有些发慌,忙避过几步,走到沟边,装作看沟水,眼睛却一直偷瞅着阿元。阿元走到桥边,一眼发觉了马良,身子似乎一颤,脸上露出慌意,忙将头垂得更低,匆匆过了桥,往自己娘家快步行去。
马良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随即也发觉,这背影再不是当初那背影,这阿元也再不是当初那阿元。
闷闷回到家,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原先,他母子两个难得说多少话,说也是母亲说,他只是听,偶尔应答一两句。那天晚饭时,他尽力装作无事,先说了些不相干的事,而后小心问到阿元。他娘并没发觉,随口说:“她家只是四等户,能嫁到三槐王家,又是三等里头的上户,命也算极好了。虽说夫家如今人口多了,一百五十亩地有些吃紧,吃饭穿衣仍不愁。丈夫王守悫又是县里的书手,一个月至少也能得三贯钱。一个妇人家,丈夫得靠,衣食有着,还能求啥?只是那个王铁尺规矩多了些,事事都管束得严。但她只要谨守住妇道,严不严,与她也没多少相干……”
马良听后,却立即想到,以王铁尺那森严礼法,那个家被他管制得囚牢一般,阿元嫁过去,自然处处受拘限。王守悫又是个一意孤行之人,恐怕也不会顾惜体贴。如此一想,他越发疼惜阿元。但再疼惜,阿元也是他人之妇,自己又能如何?虽知无可如何,他却再难释怀,反倒郁结出百般愁叹。每天写几首忧懑诗,而后出去闲走。
此后,他又遇见过几回阿元,阿元却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过,碰到他目光,也急忙躲闪开,从不敢多瞧一眼。他却发觉,阿元那怕惧里其实藏着情意,而那情意深处,则藏着一颗缺疼少怜的孤寂之心。
爱慕之情,一旦生出怜惜之意,便越发无可抵敌。他甚而开始觉得,自己生是为阿元而生,血为阿元而热。
见过几回后,他也渐渐摸到一个节律——每到月底,阿元都要回一趟娘家,住一两天。只要回去,都要去河边,给父母洗衣裳。他便不再在桥边村里候阿元,而是等在河边,却不敢靠近,只在河岸上,远远地偷瞅。阿元也迅即发觉了,渐渐不再那般怕惧,路上撞见时,虽仍不敢瞧他,脸上却微微泛起些红晕,嘴角露出一丝笑。那一瞬,如同枯柳萌芽一般。他发觉,原先那个阿元并没有死,只是被层层囚困了起来。
一年他能见阿元十二回,逢到大节,还能多见一两回。他便为这逢面而活,每个月都苦等苦盼。他娘见他始终考不中,也渐渐灰了心,开始替他寻媒说亲。他却把话咬死,说考不中决不娶妻,否则就像三槐王家王荡那两个哥哥,投河自尽。他娘被他的话语吓到,再不敢说提亲的事,日日去村头河神祠,求拜他早些考中。
他则得了痴症一般,心念全在阿元身上。一晃便过了五年,他一共见过阿元六十多回,却一句话都没说过。两人离得最近时,也至少隔了几尺。这几尺如同一道无形之渊,恐怕到死也迈不过去。
他没想到,去年十月,他苦等到月底,中午又到河边候阿元。过了午,阿元才来,却没有端衣盆,而且,在几十步外停住脚,望了他一眼,似乎挂着些笑,却又有些慌怯,随即折到田埂,朝田间那棵大柳树走去。他顿时愣住,定定瞅着。阿元走到那柳树下,树的一边卧着头牛,另一边是间看田的小草棚子。阿元走到那棚子边,左右看了看,朝里望了望,而后回过头又向他望过来,微招了招手,随即推开柴门,钻进了那棚子。
这时日头高照,四下里都不见人影,只有远处矮田里一个人在驱牛犁地,还被草丛遮住,只露出个头影。马良连咽了几口口水,手脚都在发抖,迟疑了片刻,再不管其他,忙大步沿着田埂,急急走到那棵大柳树边。树下那头牛双角涂红,拴着根旧红绸,卧在那里,鼻唇掀动,正在反刍。四周静极,他放慢脚步,小心走向那草棚,心几乎要跳出腔子。刚走到棚子边,那牛忽然轻哞了一声,惊得他一哆嗦。可一眼瞧见棚子里露出阿元的绿旧布衫,他血往头涌,再顾不得怕,忙快步过去,钻进了草棚。
棚里铺着张草垫,阿元靠着棚壁,缩坐在角上,脸上有些慌怯,眼中却闪着亮。棚顶很矮,直不起腰,马良半弯起身,望着阿元,心跳个不住。“把门带上。”阿元轻声说。他忙将那扇柴门拉过来掩上。棚里顿时暗了,壁缝里透进来一些光,一道道斜照着阿元。她脸色原本有些苍白发暗,这时却泛起红、映着亮,加之目光又羞又怯,犹如初嫁新妇一般娇鲜。
周边异常寂静,两人只隔了两尺多,马良都能听见阿元轻微却急促的呼吸声。他半跪在草垫边上,用右手撑住身子,望着阿元,身子一直微颤,却一动不敢动,心跳得恐怕阿元也能听得见。
两人对望半晌,阿元微微侧了侧身,忽然伸出右手,轻轻按住他的右手。他的手背顿时一阵柔暖细滑。这是他生平头一回与女子肌肤相近,心头一阵甜颤。他忙坐到草垫上,腾出左手,一把盖住阿元的手。阿元也轻轻一颤,脸颊越发晕红,眼里醉悦闪动。他心里猛颤,翻转右手,将阿元那只手合捧在掌心,小心轻抚那小小手背、细细手指,指肚传来一阵阵激流直穿心底……
可就在这时,棚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两人一起定住。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听着极轻快,似乎是个孩童。很快,便到了棚边,阿元忙抽回了自己的手。两人互相惊望,一动不敢动。幸而脚步声在牛那边便停了下来,马良心想,恐怕是来牵牛的,只能屏息静待。过了一会儿,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往回跑开了。马良正要松口气,外头却猛响起孩童叫声:“火牛儿跳,火牛儿跑,烧熟尾巴自家咬!”随即,一阵烟火味传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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