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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始料不及（第1页）

回到家，病怏怏的李月娥还躺在炕上昏睡。马存福悄声去了厨房，给大锅里添了两瓢水，揪了一团麦秸点着。在马家堡像他这样节约的人已经不多了，大部分村民家都用上了煤气灶。大儿子马建民从县城也给马存福捎回了一套灶具，但他却舍不得用，一直架在大衣柜上，连纸箱子都没打开过。农村的田野里到处都是柴火，随便拢一拢就够烧几天，能省一个是一个。马存福的经济来源有限，一是靠地里的收成，再有就是儿子给的零花钱。马存福根本不敢乱花，都存在一个大红的折子里。今后盖房时，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锅边开始“扑扑”冒大气，马存福捏了一撮挂面下到锅里。这种硬撅撅的东西在马存福的眼里根本算不上面条，总感觉带着一股子机油气。但自从给他擀了一辈子面条的人病倒后，他也只好将就了。点了半瓢凉水，锅里的面条才软塌了下来，马存福伸筷子和笊篱捞了几来回，总算是弄了不满两碗，瞅瞅锅里，仍然有几根游离的面条在沉浮。这种家务，对于马存福来说，永远是一个难题。老伴身体硬朗时，马存福几乎连厨房都很少进。自她病倒在炕上后，才被迫赶鸭子上了架。大儿子看他爸凄惶，本来打算弃商务农，可眼看着兄弟的年龄不小了，家里就那三间平房，自已占了，老二将来的婚事都成了问题。为了兄弟不至于打光棍，老大才硬着心没有回来。儿子的深明大义，马存福的心里都明白。对于这个家来说，宅基地是摆在面前的迫切问题。他三番五次去村委会督促，就是希望宅基地能尽快批下来。自己和老伴的年纪渐渐大了，身边也得有个可以照应的人，等有了宅基地，不管哥俩儿哪个搬出去，自己总能吃上碗手擀面吧。

然而，马存福想吃碗好面的基本愿望似乎要落空。过了春分不久，气温回暖，地里的麦苗慢慢起了身，猫了一冬的村民开始扛起铁锨去春灌。因为两邻村的地离得不远，有一些消息不经意地漫过麦地传了过来。大致的意思是说，有家很有来头的大公司看中了这块地方，筹划着在此建造一个化工厂，和马存福在镇上听到的信息大致相同。这种传言对于满怀希望的马存福来说，简直是一种精神折磨。他无心劳作，四处打听，得到的答案却是模棱两可。他只好又去找村主任问个究竟。结果去了三次，次次都吃了闭门羹。村主任家的大铁门闭得紧紧的，连小铁门也不留一点缝隙。每次拍门，只有藏獒在里面狂叫着回应。

临近秋末，拆迁的风声越传越紧，终于在初冬的一天清晨成为事实。盖着大红戳的公告刚被贴在村委会的白灰墙上，消息立刻长了腿，窜遍马家堡的大街小巷。如往常一样，此时太阳刚爬上桥头那棵老槐树，村子的上空飘荡着袅袅炊烟，一派幸福祥和的美好景象。但那纸公告如一股寒流，迅击退了这份温馨，大家纷纷放下饭碗，如惊弓之鸟，三五成群赶往村委会。一路上，人人都紧绷着脸，表情严肃而急切。这些世代为农的村民，想象不出公告将会给他们安排怎样的命运。

对于拆迁，马家堡的人们可以说毫无思想准备。虽然小道消息早已散布，但马家堡的人全然没有当回事儿。比起马家堡人的迟钝，邻村张家堡早已开始闻风行动。手头宽绰的大兴土木，把宅基地上能开的都开成了房子；经济不富裕的也都买砖添瓦，在原本是平房的屋子上加高几层；更有头脑精明的，买来几车小拇指粗的树苗苗，把自家的地插得密不透风，苗苗虽小，总有长成参天大树的一天，将来赔偿都得按成年树对待和计算，所以数目就显得很关键，数目越多赔偿金就应该越高。大伙一琢磨，觉得很有道理，是啊，一亩麦子和一亩大树的价值肯定相差悬殊，于是，纷纷效仿，全村上下都开始了绿化工程。

遥遥相望，邻村的热闹景象，马家堡的村民也有所觉察，但却少有几家跟风行动。一是马家堡的人都比较务实，觉得小道消息毕竟只是捕风捉影，不一定会成为现实，万一没有那回事，岂不是劳民伤财，自寻烦忧；二是因为这些年，有能力的人大多出外谋生，村里基本上剩下些老弱病残，真是要开工建房，怕也没有那个力气；再说，马家堡跟传说中最有可能被占的村子相隔少说也有三里地，建一个化工厂能要多大地方？马家堡人的心里多少存在侥幸心理。说到底，其实就是马家堡的经济实力不够强，经不起穷折腾。

事实证明，马家堡人太麻痹大意了，他们没想到那个化工厂的胃口会这么大，动作会这么快，他们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追悔莫及。但是现在说什么都跟不上了，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去看看那张公告上所列的赔偿数字是多少，是否够他们再建座房子，只要有个窝，在哪里不是一样过日子呢。怀着相同的心愿，村民们几乎是全体出动，大家都努力仰着脖小心而仔细地审阅。挤在最前面的自然少不了马存福。

公告上面白底黑字写得头头是道，大意是因经济展的需要，拟在本地建造一座规模宏大的化工厂，依据国务院、省、市城市房屋拆迁法规和政策的有关规定，制定如下方案，在规划范围之内的村庄必须按时依法拆迁。拆迁补偿对象为具有合法手续的房屋所有权人和土地使用权人，补偿方案有二种，一种是货币赔偿，按照标准给予一次性补偿，村民自行安置；还有一种是产权置换，被拆迁房屋和安置房屋均由同一房地产评估机构按房地产市场价格进行评估，计算出被拆迁房屋货币补偿金额和所调换房屋的市场价格，结清产权调换的差价。村民可以自愿选择以现有的住宅面积置换安置房屋，而安置房地址在其他地方已经紧锣密鼓筹备开建。按照规定时间内及时迁出的住户，有关部门会给予一定的奖励，反之，如若以各种理由推迟搬迁延误工期，则会受到相应的惩罚，并且声明一切后果要自负。

马存福的后脖梗子仰得了酸，调集读了两年完小的文字功底，总算磕磕绊绊看了个大概。公告上面并没有村民所期望看见的具体数字，只是说一切会按标准补偿。中国文字就有这种微妙之处，“标准”二字既不会让人觉得有失公允，又会让村民们浮想联翩。大家都开始嘀嘀咕咕议论起来，到底什么样的标准才算是标准呢。马存福从人群里退了出来，他觉得不管什么样的标准，对于他家来说都是得不偿失的。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本明摆着的帐，假如宅基地早点批下来，房子可能早就盖上了。即便是拆迁，对于这个家来说，得到的补偿也应该是双倍的。而更糟糕的是，那一份本该有的宅基地，随着村子的迁移，终究也会化为泡影。想到这儿，马存福头涨眼花，两手抖，勉强支撑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里。

桌上的半碗包谷糁已结成疙瘩，马存福没有了半点食欲，起身将饭倒给二凤面前的食盆。二凤凑上前闻闻，把头扭向了一边，有些不屑一顾。前一段的放纵，让它的后腰处鼓了起来，看样子又给马存福惹下了麻烦。搁在以前，马存福多少会给二凤改善一下伙食。如今马存福的心里乱成一团麻，哪儿有心思顾及它。二凤对主人的怠慢似乎有些不满，蔫不出溜地卧在炕角的地上。马存福靠在椅子上歇息了一会儿，才慢慢缓过劲来。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大锅饭、联产承包、包干到户……，按说大大小小经历的事也不算少了，但是拆迁这档子事，马存福却是头一回碰上。以前不管咋变，总是越变日子越好，而这次的变动，似乎并不是啥好事。马存福思前想后，打算把儿子叫回来商量商量，转念又一想，大事面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还是先静观其变，看看其他村民的补偿标准再说吧。

谁料想，所谓的“标准”其实并不是唯一的标准，比如，楼板房是一个标准，砖瓦房是一个标准，装没装修又是一个标准，总之是视具体情况才设定具体标准。公告贴出来没多长时间，动迁工作就如火如荼地展开了。评估组的工作人员很会做工作，据说实行的是“背靠背”评估手法，也就是说村民们之间并不知道彼此的标准。每到一户，人家都会郑重地承诺是按最高标准评估的，并且告诫千万要保密，不能声张出去。为了自家最大化的利益，村民之间心存芥蒂，彼此心照不宣，搞得整个马家堡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即使这样，暗地里总会有一点信息传出来，说是遇到比较难缠的村民，最后的标准就会定得稍高一点。这其实也是一种潜规则，那就是人人都喜欢挑软柿子捏。于是村里就有刺头冒出来，提出了自己心目中的标准，若不答应就休想进门丈量。这种种迹象，让马存福似乎又捕捉到了一点希望。他准备就此一博，为宅基地再争取最后一次机会。

在焦灼不安中又煎熬了一月有余，马存福心情复杂地迎来了评估组。这天后晌，马存福正在后院劈柴，听见二凤失了声地嚎叫，连忙起身去查看。虽然早已做好了精神准备，猛地见一群人进了院子，心里还是有几分紧张，不由得手就有些哆嗦。已是黄土埋在脖子底下的年龄了，早已没了当刺头的锐气，

马存福不想把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无论如何还是先礼后兵比较稳妥。他先板着脸把不友好的二凤喝退到一边，然后颤着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特意准备的香烟，挨个儿敬到评估人员的手上。

评估组里的一个胖子接过烟，圆脸上笑出来一朵菊花“哎哟哟，你看我叔客气的，都是自己人，不要搞得这么见外嘛。有啥要求叔你只管提出来，只要不是太过分，能满足叔的一定满足……”尽管人家客套地叔长叔短地叫，但马存福却不敢以“叔”自居，他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清了清嗓子说“我老汉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是知道修建化工厂是个大事，”这两句话说得很高调，先表明了自己是通情理的，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平静地又说，“我也没啥其他要求，就是家里有两个儿子，按规定早就向村委会申请了宅基地，你们看看，咋给解决一下这个问题，能不能先给我把宅基地这事落实一下呢……”

话没落地，评估组的人先“哗”地响起一片笑声，胖子由于嬉笑，被烟呛得直流眼泪，抬手抹了把脸，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叔，不是我打击你，说话不能乱了规矩。你还说你没啥要求，马上就要拆迁了，到哪儿给你划分宅基地呢？再说了，宅基地哪里是随便就能批的。”

马存福没料到他会这样回应，急得一下子红了脸，赶紧辩解道“你们不了解其中的情况，这块宅基地村委会早就应承了的，按照村里的老规矩，家里有两个男娃的，成人后要分户另过的，我小儿子的年龄……”

胖子用肥手压住马存福的肩，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脸上的表情琢磨不定“早就答应了，咋不划分给你家呢？叔，咱们这块的地皮这么紧张，这次拆迁原则上以货币补偿为主，听我的话，宅基地的事你就不要再想了！”

马存福听了，脸色由红转白，连声音也变了腔“庄户人家过日子，宅基地就是命根子！今天宅基地的事不说好，我家的房子你们别想测量！”

一群人没想到马存福老汉会来这一手，笑容一下子都僵在脸上，都像泥人一样愣在原地。还是胖子反应快，看阵势今天是白来一趟，于是，向一帮手下摆摆手，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吧，我说的话你不信，那你先找你们的村主任问个清楚，让马新强亲自告诉你。那我们就先撤了！”

没等马存福回过神来，一群人又呼呼啦啦退了出去，把马存福独自晾在了当院里。二凤虽然身子不便，仍然拖着个大肚子，一路嘶叫着把那帮家伙送出了大门。

呆立在院中琢磨了半天，马存福也没搞明白这次交手到底谁占了上风。但他心里也清楚，拆迁组和宅基地没有必然联系，就象胖子说的，事情还是得找马新强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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