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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灰尘扑面,门轴声刺耳,杨剪的手电筒依然举得稳当,雪白亮光照出门梁下面一张猩红的脸。
怒目,獠牙,断舌,黑洞洞的嘴。
穿了身厚实繁复的袍子,看不出身材,但身高不矮。
那个总是站在高杰身后耳语的影子也不矮。
所以这就是了吗?
刘海都快垂到口罩上沿,而在这刘海后面,李白一双眼睛瞪得生疼。他的心也跳疼了,身手披着杨剪来找他时穿的那件夹克,樟脑的味道依旧冷冽,使人呼吸平缓,握刀的手可以被宽大衣袖盖住颤抖,但是,情绪,这种东西,在自己面前是盖不住的。他在愤怒吗?在委屈?在忐忑在沮丧在恶心在悲痛?在犹豫不前?当他终于站在此处,看到眼前的这个人……他无法描述现在的感受,好像也体会不清,更别说心有预料了。他本以为自己会开心到需要憋笑的程度,血是热的,黏的,喷溅到脸上,他才能大笑出声。可是现在,他的嘴角动弹不得,他只是站在这里,看着那张脸。
红面具是寡言的,甚至有些木讷,声音被那么闷着,听来也又低沉又微小,他招呼两人往里走。李白紧紧跟在杨剪身畔,穿过空荡荡的院子,四面墙两面是土垒的,一面是篱笆,只有一面有房间,门前种一棵树,门后一间小屋,木窗木门都有雕花,也都是伤痕累累,仅从手电照明范围来看,倒确实种老建筑的古朴。
只有这一间屋子可以住人,李白用余光瞥着杨剪的眼角,他相信杨剪也已经注意到了。
而这屋里也是简陋至极,屋角堆了一箱箱用塑料布盖着的破烂儿,细看全是李白从侦探那儿高价收影印的传单,已经褪了色,没有一点香油味儿,那个和“特朗普”合过影的神台上面灯烛都灭着,只有挂在半空的白炽灯泡亮度不稳,连了台老旧的手动发电机,照着神台上白脸黑身的两尊塑像。
日月大神。
左有菩萨的慈眉善目,右有弥勒的喜笑颜开……
和照片里一样。
与记忆中更相同。
就是他们。
李白的汗已经湿了一背,忍着剧烈的呕吐欲,他默默瞧着红面具缓慢地移动身子,坐到屋子另一角带着可疑污渍的床上,拍了拍床沿也朝自己招手,那意思大概是要给他把脉,或者做法?李白听到窗外扑棱棱的,有山鸟在这静夜中扇动翅膀……或是蝙蝠?有什么所谓。从前趾高气扬,现在落魄至此,却还是要死。无法原谅。一定要死。李白清晰地看到自己心中并无恐惧,也无慌张,只余下一种完全透明的坦然,杨剪在看着他,看到他的心了吗?看到他的魂?他终于可以笑了,口罩下面无表情,但他的魂就是在笑的,也有力气拖动这副累赘似的身体,迈开步子,走到床前,一刀扎在那个血红假脸下面,扎透他的脖子。
然后回头对杨遇秋说我不欠你的了。
问杨剪你会不会好好爱我。
不对,是告诉杨剪,你可以不爱我了。
在杀人前的这一分钟,李白才学会真正把自己放在这个位置上——他恍惚明白,自己不能勉强杨剪去爱一个站在这位置上的人,更不想在做了这件无法挽回的事情之后,再把它当作被爱的理由……那简直是要挟,我为你杀了人,所以你要爱我……?李白忽然间不想把爱这个字弄得太沉太宽泛了,就像他不想待会儿喷出的血溅到杨剪。
他们是同谋吗?他们本该如此吗?多浪漫的一个词,可是现在想到它,李白就会软弱。所以不要再犹豫了,也不要再想未来,李白把重心放在右脚,抬起拐杖,一步还没迈出去,忽然听到杨剪说:“别动。”
他的肩膀被重重地按了一把,随后杨剪就从他身旁经过,径直走向床前,“还没看出来吗?他是假的啊。”
他说得淡极了,但李白听得差点站不稳,只见红面具一下子绷起劲儿来,那股慢悠悠的迟缓全然不见,急惶惶往墙角缩了缩,缩不下去了就蹿下床面想往外跑,被杨剪拽住,领子兜头勒了脖子,咔嘣一声,大概是胳膊脱了臼。接着他又开始胡乱嚷嚷,如动物一般叫喊,比李白想的尖锐许多,杨剪却没事儿人似的把他托到神像跟前,摁上桌台,只听脑袋狠狠磕在铺了黄布的台面,有根蜡烛都震倒了,他两只手都被绞在腰后,膝盖一软,就这么用下巴挂在神台边缘,直挺挺跪倒在地。李白已经蹦到神像之下,站在他跟前,杨剪也没有耐心再用手去铐人,膝头顶他的背,踩实他的小腿,一把掀了他的面具。
格楞楞,漆成鬼脸的木雕滚落在地了。
露出的是一张全是青春痘的,孩子的脸。
第68章九十九
李白问:“过去多少年了。”
杨剪说:“十一年。”
李白又问:“他为什么看起来还不到二十?”
“二十二了!”红面具——暂且叫他花袍子吧,把嗓子压低了大吼,可他的声音和语气却愈加暴露了他的稚气未脱。
杨剪的声音仍旧淡淡的,只是陈述事实:“所以当年他还是个小学生。”
李白怔然,盯住那张脸上的痘痕,眼睛一眨也不眨,他甚至上手去抠了抠,抠出了血也险些被花袍子狠咬一口,这才收回手来。
“原来不是他啊……”他顿了顿,一个“哥”字堵在喉头,“我们找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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