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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里搬出去,上百斤重,走到下头那座桥,再绕回对岸,至少二里地。不要花气力、耗粮食?不但没处讨酬劳,万一被人瞅见,闲惹一顿官司。”
“早知如此,清明那天,咱们在东水门外便该将这人捉回来。”
“那时东家只叫咱们盯梢,吃人饭,听人言,这是规矩。”
“唉,可惜又是一顿空碗白饭。”
“白饭?连着这几夜,我们去对面那庄院里搬的那许多东西,不是钱?你从前穿过锦缎?你身上这绸衫哪里来的?”
“这些都是人家丢下不要的,值钱的恐怕全在那后院里,你又不让进去。”
“那里头你敢进?你又不是不知后院那场凶杀。那可是汴京城天工十八巧,任一条命都贵过你百倍。一旦牵扯到咱们身上,你有几张嘴去辩?几颗头去挨刀斧?咱们走江湖,保命是第一。”
“大哥总说带我们走江湖、摸大鱼,至今莫说吃鱼肉,连鱼汤都没沾几口。如今住处也没有,整日在那破钟庙廊檐下躺风吃雨。这江湖到底在哪儿?”
中间那个忙用力点头。
最矮的重重哼了一声,用香椿枝指了指脚下:“江湖?你大哥我在哪里,哪里便是江湖。走,跟着大哥继续乘风破浪去,迟早在这汴京闯出个沧州三英的名头来。”
“炕上这人就丢在这里?”
“不丢在这里,难道背走?你问江湖,咱们江上行船,这人湖底沉尸。这便是江湖。走!”
三人列成一队,走出门去,从外头将院门锁上。张用听见最矮那个边走边高声吟诵:“莫问此去归何处,满地江湖任风烟。莫叹万人沉尸处,且饮一盏浪底欢??”
张用等三人走远,才掏出那药铺店主留的一把小刀,割开麻袋,钻了出来,展开四肢,平躺在那炕上,回想方才三人言语。看来,自己本该被送到对岸一个庄院里,可这三人的雇主已不见了人,那庄院也空了。那雇主难道是银器章?他用那飞楼法遮人眼目,和天工十六巧一同隐迹遁走,难道是躲到了对岸那庄院里?最矮那人又说那后院里发生了一场凶杀,更牵扯到十六巧,他们难道遇害了?
他再躺不住,翻身跳下土炕,踩着院角一口空缸,爬上墙头,跳了下去,到河边朝对岸望去。那边树丛间果然露出一座大庄院,院门紧闭,看不见人影。下游一里多远处有座木桥,他便大步走了过去,过桥绕回到那庄院门前。
门上挂了只大铜锁,门前土地上有四行车辙印,看那印迹,已隔了数天。院墙很高,他绕到旁边,沿墙一路寻看,见东南角上有株大柳树,一根粗枝弯向墙头。他便笑着过去,抱住那树干往上爬。可他自小迷醉于工技,从没爬过树,只大致记得其他孩童爬树的姿势,似乎得用双腿盘住树身。可那柳树太粗,伸臂都合抱不过来,两腿根本盘不住。他试了许多次,都爬不得几尺。倒觉着自己像蠢蛤蟆攀井壁一般,不由得倒在地上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他有了主意,去摘了几十根长柳条,三根编作一股,箍住树身扎紧,边上编一个蹬脚环。向上每隔两尺,一道道编上去。边蹬边编,不多时,便攀到那根粗枝上。他爬到枝头,却发现离墙头还有三尺多远,得跳过去才行。他从没做过这等事,又怕又欢喜,瞄准墙头,大叫一声,奋力跳了过去。那凌空飞跃之感,让他无比欢欣。可跳到墙头上后,双脚根本难以立稳,身子晃了几晃,倒头栽了下去,重重摔到地上,顿时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日光在顶上刺眼闪烁,已是正午了。
我昏了一个多时辰?他分外惊喜。
他一直好奇人昏过去是何等情状,曾叫犄角儿拿捣衣木槌用力砸他,犄角儿却始终不肯用力。他便自家朝墙上撞,头破血流,却仍没昏成。犄角儿哭嚷着死拽住他,他只得作罢。这回终于领略到了。
原来,昏过去便是昏过去,除去坠地时咚的一声、后背和内脏跟着猛一震痛,其他全记不得。倒是醒来这会儿的滋味极新鲜,并未尝过:头发晕,脑里有嗡嗡声;眼珠有些发胀,看物似乎有些虚影;后背酸痛,第四、第五两节脊椎骨尤其刺痛;左边肺叶似乎被震伤,有些揪痛??细细体察过后,他左右一瞧,那株大柳树竟在身侧,自己仍在墙外,并没有栽进墙里。他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内脏被扯痛,疼得咧嘴大叫。
半晌,他才费力爬起来,周身似乎处处都痛,一条腿扭了筋,却还能走动。他笑着想,若是摔残在这里,动弹不得,又没人救,那等情形才更绝。不知自己是要竭力求生,还是索性躺在这里,细品等死的滋味?从一端看,求生是造物之力,等死是自己之心,不知造物和己心,哪个能胜?从另一端讲,造物也有致死之力,等死乃是顺从;求生,则是不愿听命,以己力抗造物。此外,这两端之间,还有个中段——在这绝境之中,毫无求生之望。若依然竭力求生,是用己力助造物,以求奇迹;若只等死,则是看清己力与造物之限,无须再争,休战言和??他越想越好奇,竟有些遗憾自己没有摔残。
当然,没摔残也有没摔残的好。比如如何翻过这高墙。爬树看来不成,他便瘸着腿,慢慢往前,一路查看。
绕到后墙,见那里有扇小门关着。他过去推了推,那门竟应手而开——
五、舞奴
陆青饱睡了一场,醒来时,日头已经西斜。
他睁开眼,见窗纸被霞光映得透红。这一向,他疏于清扫,桌面、椅面、箱柜上都蒙了一层灰。原先,他若见屋中不净,心便难静。这时瞧着那些灰尘,细如金沙,竟有一番空静寂远之美。他不由得笑了笑,净与不净,因境而转,自己之前太过执于一端。
他出神许久,才起身洗脸,生起火,煮了一碗素面,坐到檐下那张椅上,边吃边瞧院里那株梨树。那梨树新叶鲜茂,被夕阳照得金亮,浑身透出一股欢意,要燃起来一般。他又笑了笑,连它都不安分了。随即又想到,万物皆动,何曾有静?又何须执守?正如《周易》中那句“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他对“自强”二字仍觉不甚中意,强便少不得勉强,勉强便不顺畅。人间大多烦恼皆来自这“强”字。不过,这一句总意,他头一回有些赞同,细忖了一番,去掉一字,又调了一字,改作:“天行健,君子自然不息。”
这样一改,他才觉顺意。面也吃罢,便去将碗箸洗净,取了些钱装进袋里,出去锁了院门,缓步进城,去寻访一位名妓。
有人曾见王伦与唱奴李师师同上游船,李师师乃汴京花魁,等闲不会见人,陆青因此想到了舞奴崔旋。
五六年前,一个妓馆老鸨带了一个女孩儿,来请陆青相看。那女孩儿便是崔旋,当时才十三四岁。小脸尖秀,双眼细长。眉如燕尾,向上斜挑。身形瘦巧,又穿了件深紫窄衫,乳燕一般。老鸨牵着她进来,要她施礼,她却甩开了手,先走到一边,仰头看那墙上挂的邵雍先天图,那图集合伏羲八卦与文王六十四卦,演化乾坤流变之象。她瞅了一阵,才扭头问:“这勾勾叉叉,画的是些什么?”一对小眼珠异常黑亮,目光则银针一般,直刺过来。陆青并未答言,她一撇嘴:“你也不懂,白挂在这里唬人。”老鸨忙摆手阻住她,将她拽到陆青面前:“陆先生,您给相看相看,这女孩儿将来可成得了个人物?她样样都好,只是这性儿,小驴子一般,叫人心里始终难把稳。”
陆青注视崔旋,崔旋也斜着头,回盯过来,毫不避让。瘦嫩小手还不住抠弹指甲,剥剥响个不住。陆青当时给她判了个“反”字,时时逆向人意,事事都求不同。运得巧,技惊世人;行得拙,自伤伤人。
陆青当时还见到,这女孩儿心底里,有一股怨痛已生了根。正是这怨痛叫她如此反逆难顺,此生怕都难消难宁。他却不好说破。崔旋听他讲解时,先还一直冷笑,后来似乎觉察,目光一颤,却迅即扭开了脸,又去望那墙上的先天图。直至离开,都没再看过陆青一眼。
过了三四年,崔旋以精妙舞技惊动汴京,名列念奴十二娇。她事事都好逆反,慢曲快舞,轻歌重按,更能立在倒置花瓶上,或静伫,或急旋。又只爱穿乌衫黑裙,人都唤她黑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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