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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那天,三桩事撞到一处。先是杨戬弃药,死在轿中;继而河上忽现神仙,王小槐扮作小道童,立在那白衣道士身边,一起漂远不见;接着,画待诏张择端又望见王伦上了一只客船。
陆青过去寻了半晌,却没寻见。他进到力夫店打问,店主单十六认得王伦,说王伦常和一班朋友在他店里吃酒。那天他确曾见到王伦,穿了件紫锦衫,匆忙上了一只客船。晌午,那船在他店前泊了一阵子,却没有下客下货。除了王伦,还有个人随后也上了那船。那船随即向上游驶去。单十六没见那船主,只记得一个艄公,有些面熟,却叫不出名儿。
陆青便托单十六留意那艄公。他也不时来这店里,临河坐着吃茶,看能否等到王伦。
经了这些事,陆青尘心已动,无法再静闭于那小院中。不过,他倒也并不介意,反倒发觉自己本不该存避世之心。有避必有惧,有惧必有困。困不可除,只可解。开门,即是解。
就如杨戬,不但自闭于那轿子中,更自困于心病与欲障,将自家逼至绝境,无人能阻,也无人能救。他弃药那一刻,便是自解。
王伦又何困何求?他是从何预先得知,清明那天杨戬要乘轿出城?他既然也来到汴河边,为何不去虹桥查证杨戬结果,却上了那船,这许多天也不来寻我?陆青对王伦相知虽深,但分别日久,已难断定。
不过,寻不见王伦,陆青也并不着急,等得来便等,等不来便罢。万事如江河,绵绵不绝,并无哪一桩解了,便能一了百了。王伦一心为天下除害,苦心积虑暗杀杨戬。如今杨戬已死,这天下却依旧如此,饥者仍求食,困者仍思睡。行船的照旧行船,走路的照旧走路。如这岸边青草,日日虽不同,年年恒相似。
将才,来力夫店途中,陆青偶遇一个旧识的老内监,得知杨戬死后第三天,隐相梁师成便荐举供奉官李彦接替其职,管领西城括田所,继续推行括田令。清明前,陆青在潘楼见过一回李彦。李彦虽不及杨戬那般阴深难测,狠急之处,却远过之。他骤升高位,只会变本加厉。果然,那老内监说,李彦继任后,立即在汝州设立新局,加力括田。汝州下辖鲁山县有些田主违阻括田,李彦大怒,严令京西提举官厉行惩治,不到半个月,鲁山全县民田尽都被括为公田。陆青听后,不由得轻叹一声。这时势已如泥石滑坡,人力恐怕再难回天。
他坐在力夫店茶棚下,望着汴河浊流,心里不禁有些怅然。正在默默思忖,店主单十六忽然走了过来:“陆先生,您寻的那艄公赶巧从后街经过,我唤住了他,他叫郑河。”
陆青扭头一看,一个中年汉子站在单十六身后,身穿一件半旧葛衫,抱着个旧布包袱。皮肤晒得粗黑,微弓着背,露着些笑,鼻翼两侧法令纹极深。陆青请他坐到对面长凳上,叫店主斟碗茶。
郑河却忙笑着推辞:“您是汴京相绝,小人哪里配坐。”
“我只是一介布衣,论年齿,也该敬让老哥,老哥莫要过谦。”陆青特意又抬手相请。
郑河望了一眼他的手,才笑着点头坐下,却身子微倾,没有坐实。陆青扫过一眼,看他人虽谦卑,神色间却透出些通达稳实,自然是常年在江河上往来,见惯了各样风俗物态。他虽虚坐着,身形却端稳。其父应是个勤恳寡言之人,以身教子,威慑之力至今犹存,无形间仍在管束他言行举动,自然养就恭顺之性。
再看他双眼,目光微微低垂,眼角却略略上扬,温朴中添了一分和悦,这恐怕是其母所留。他母亲该是个柔善之人,常背着丈夫惜护爱宠他,在他心地间种下这点和气。
他将那包袱放在膝盖上,陆青看那包袱中似乎是两卷绢帛,缝隙间露出一簇珠翠花朵,瞧着并不值几多钱,还能嗅到些蜜煎干果气味。他那两只粗糙手掌轻护着那包袱,不只是怕压坏里头的东西,更有些疼惜爱悦之情,发自本性,略有些拙涩。陆青猜想,这些东西该是买给他的妻女。
“不知陆先生要问小人什么?”郑河仍赔着笑,食指微微点动。自然是经见过许多人世险恶,心中时时存着戒备。
这时,店主端来了一碗茶,搁到郑河面前,笑说了声“两位慢坐好谈”,便转身离开。
陆青微微笑了笑:“日高天热,老哥先吃口茶。”
郑河却越发戒备起来,犹疑了片刻,才伸手去端茶碗,一只小虫正巧沿着桌缝爬到那茶碗边,郑河伸出手指一抹,摁死了那虫子,拨到地下,这才端起茶碗,只沾了一小口,随即便放回了原处。
陆青见的最多的便是这等温驯之人,这温驯一半来自天性,一半则源于卑微。周遭处处皆是威权强势,不得不小心顺从。唯有遇着弱者,如这只虫子,方能不忧不惧、无遮无掩。
陆青知道不能径直向他打问王伦。那只船泊在这岸边,却没有下客下货,似乎是在专等王伦。王伦上了那船,又不知下落。那船恐怕不寻常。看此人神色,即便知情,必定也非主事之人,只是听命行事。为保平安,他自然不肯泄露丝毫。陆青也不忍让他受牵连,这等地位,略忤人意,恐怕便生计难保。
于是,他放缓了语气:“我听老哥是淮南口音,你常年走汴河水路?”
“是啊,从淮南到汴京,一年往还数回。”
“是自家的船?”
“小人哪有那等能耐,只是替人卖力撑船。”
“我有个朋友欲送家小回楚州,托我寻雇一只客船,你那船主姓什么?住在哪里?”
“船主姓金,船就泊在斜对岸卜家食店前头,明日便要走了。不过,船主今天不来船上,他在这京城有院房舍,进城从汴河大街拐进袜子巷,左边第二家便是。”
“好,多谢老哥!”
第二章隐微
汝以奇巧为贵,我以慈俭为宝。
——宋太宗?赵光义
一、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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