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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笑道:“换做旁人说这话,我只当耳旁风,长豫兄长说这话,我却愿意相信。自古虎父多犬子,丞相诸子个个优异,不仅百年来罕见,放到圣贤未远的时代也不多见,论起善于教子,丞相称第二,当世无人能称第一。我们阿崐现在天天跟着阿洽,连阿兄和我的话都不怎么听,我只盼望他能学到阿洽一半好,便心满意足了。”
王导几个儿子都不差,并且自他祖父王览以降,家族中连续九代都有官至公卿的人物出现,在频繁政变的血腥清洗中长盛不衰,东边不亮西边亮,堪称政坛奇迹。
谢安以常自教儿闻名,留下芝兰玉树的典故,但其实他自己的两儿两女都命途多舛,长子谢瑶早卒,次子谢琰在孙恩之乱中轻敌败亡,反倒是他两个早逝兄长的孩子被他教得不错,尤其以谢道韫、谢玄最为有名,他善教子的名声也由此而来。
因为想起这件事,王琅不由多说了几句感想:“我一直觉得长豫兄长很难得,因为一般人家里,继承家业的长子总是平庸,不得不自立门户的次子往往更有活力,就如我阿兄。长豫几个弟弟之中,就属阿洽人物最佳,也是一证。”
王导身上有三个爵位。最高的始兴郡公爵位自然由他的嫡长子,同时也是世子的王悦继承,袭自父亲的即丘子爵位后来由次子王恬继承,武冈侯爵位则将由四子王协继承。
这是因为王恬、王洽两人均为王导的宠妾雷氏所生,王恬既然袭爵,王洽作为他的同母弟就轮空,成年以后只能依靠自己谋生。
王悦偏了偏头:“我倒没想过这层原因。大抵人一旦有所依靠,就容易消磨意志,变得懒惰,不可不警惕。”
王允之向来不太喜欢他,听两人谈得投机,他吹开茶碗里的浮沫,冷漠道:“无非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罢了,有什么可值得奇怪的。然而世人所求莫过于安乐,居安思危的不仅是少数,还会因为逆潮流而动,被世人厌恶不喜,只能到江边苦苦独吟众人皆醉我独醒。想得开的隐居避世,想不开的自投江水,水里的鱼虾倒是开心一场。”
他话语一出,王琅与王悦都不由苦笑。
王悦知道他的小心思,无论王琅夸谁,他总要吹毛求疵挑刺出来,夺回妹妹的注意。若是王琅不夸了,他反倒能够客观视之,处以公平。因此这位丞相世子聪明地闭上嘴,低头啜饮茶汤,举止闲雅静美。
王琅是真的担心他看人性看得太过透彻,想法日益偏激,移动膝盖坐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话端委婉纾解道:“为政不同于其他,阳春白雪者势颓,一意孤行者必败,庾征西以善意肇大祸便是现成的例子。纵然有志杀身成仁,也无济于事,盖以人亡政息,因人成事,欲成大事,不得不先保全自身。此话我与阿兄共勉。”
王悦听她声音轻柔婉转,曲意抚慰,氤氲在水汽后的眉梢略微扬了扬,很快掩饰过去。
又听王琅安抚完王允之,转向他道:“据说陶公次子陶瞻遇难后,立陶夏为世子,并为陶夏之子取名陶淡,表字处静。方才长豫兄长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现在想来,陶公晚年必然也是深感于子弟不肖,才会为世孙如此取名,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片苦心到底还是白费。”
王悦放下茶碗,对她轻轻颔首,正色问道:“山山对陶称怎么看?”
王琅想了想:“虓勇不伦,颇收士众之心。”
王悦淡淡一笑:“陶称自荆州遣人密报阿父,道庾征西有异志,大肆招揽南北士庶归附,欲拥兵南下,废黜阿父。”
王琅眉毛微挑,立刻明白了陶称的用意,语气里含上一丝鄙夷:“不过是想借丞相之手赶庾征西走,自己做荆州刺史罢了。丞相必不会中计。”
王、庾两家虽然是政敌,但江左局势尚未称得上稳固,王导在荆州刺史的任命上毫无犹豫,正是出于保全江左的考虑,如果他和庾亮异位相处,庾亮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这是两人作为中兴名臣的底线。
果然,就听王悦道:“虎父犬子,正此谓也,不值朝士一哂。只是阿父顾虑陶公之德,对其子嗣还宜包容,故而仍欲加其建威将军,以悦荆州士女之心。”
王琅听到这里,也想起来陶称离间王导、庾亮之事,当时读史不细,只注意到王导维护庾亮,说出“元规若来,我就回乌衣巷做布衣百姓,没什么可怕的”,平息了挑起荆扬矛盾的谗言,安定时局,留下“悠悠之谈,宜绝智者之口”的名言。
此时此刻,身处其中,她才意识到陶称的行为背后还有与庾亮争权的私心,而王导看似顾全大局的回应背后,也毫不客气地给庾亮在荆州掌权安插了一根钉子,让他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王琅记得后来写《颜氏家训》的颜之推写《冤魂志》,还特意收录了这个故事。
因为庾亮隐忍几年之后,陶称大意地只带了两百人去拜见庾亮,庾亮见机会难得,当即对陶称问罪收捕,并先斩后奏,不请诏书直接处死陶称,唯恐拖延生变。
陶侃对庾亮有恩,庾亮却杀害他的后人,江左士庶大多觉得陶称冤屈。巧的是陶称死后次年一月,庾亮自己病逝,于是江左民间传说庾亮是遭受报应而死,被颜之推收录进《冤魂志》,为陶称抱冤。
然而认真推究起来,事件里的每个人都有私心,最后造成这样的后果,没有一个人无辜。
她心里知道东晋的政坛就是这么黑暗,即使被称为中兴名相的王导、有经邦安国之心的庾亮尚且如此,余者更不足论。王悦仁孝友爱,清俭淡泊,宛若神仙中人,却天天陷身于这些污浊事之间,劳心伤神,心力交瘁。
她一时也不免产生几分倦怠厌世之心,又害怕王允之为她担心,勉强打起精神,如常回道:“丞相所虑,诚然周全。”
此后生活按部就班,与原定计划没有不同,只有王琅自己知道她的内心已经受到一定影响,不复以往轻盈锐进,纯粹无杂念。
直到乘车抵达吏部尚书谢裒家门前,她的心情还没有完全调整正常,神色里也难免隐含一丝恹恹。
司南将她的名刺递给门房,言明要找谢家三郎,门后微微骚动,随即从只开一道小缝取名刺变为双门大开,也不请她下车,而是直接请车驶入府内。
她是第一次登门拜访,身上也因为刚刚服阕,还没有被授予官职,理论上要找人引见,或是在门外等候主人传见,然而琅邪王琅的名刺足够在公卿府邸通行无阻,谢家的仆人拿不准她的来意,一面派人飞快找谢安报信,一面将她请到一间单独的花厅等候,奉上待客茶果。
王琅略有些无聊,又不想思考,凝视着茶汤上的热气走神。
谢家的仆人见她目光不动,容色沉静,既担心茶汤不妥,又担心出言会打扰到她,忐忑不安地留在花厅内,等候吩咐。
过了不知多久,木屐踏踏的声音响起,唤回了王琅的注意,她循声望去,见少年轻袍广袖翩翩步入室内,秀美如春树的身姿沐浴在灿烂天光中,面容也如被点亮,格外神采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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