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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各自告别,紧随其后,这些马均是千里挑一的坐骑,迅捷如风,转眼间人马俱无。
温黛目送一行人消失,转过头来,向着那片柳树林叹道:“商家妹子,出来吧。”素影闪动,商清影攀着柳条蹒跚而出,目光投向西去的大道,脸颊上挂满了泪痕。
温黛心中暗叹,握住她手,但觉冰冰凉凉,不由叹道:“妹子,你这是何苦?”商清影凄然一笑,抽回手,拖着步子向庄里走去。
众人昼夜兼程,在豫皖交界处越过淮河,沿黄河南岸西进,一路只见黄水汤汤,如歌如啸。嘉靖年间,河患已很严重,河水几次改道,将中原大地切割得支离破碎。
逆旅之人不免劳苦,好在五大劫奴随行,秦知味妙手烹饪,就地取材,花样百出,众人因此享尽口福;苏闻香携带奇香,歇息时幽香一缕,清心润肺,妙不可言;更有薛耳、青娥的丝竹相伴,消闷解乏,热闹有趣。
行不多久,经宁夏卫渡过黄河,北上河套,在榆林歇息半晚,折道向西,次日离开沙州卫,由此踏出了大明疆域。前方景象为之一变,沙鸣水黑,天高地广,陆渐一眼望去,道路无穷无尽,叫人不胜灰心。
众人急着赶路,却苦了姚晴,从渡河之日起,便因马匹颠簸呕吐不已,汤水难入其口,若非秦知味手段高超,调制的羹汤极尽鲜美,姚晴纵不病死,怕也饿死多时了。
一难未平,一难又起,越是向西,景象荒凉不说,天气越发酷烈,白昼炎热,入夜奇寒。姚晴病弱之身,饱受摧残,热时虚汗长流,冷时身如冰雪,一日中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所以活着,全赖谷缜搜罗的人参和陆渐的“大金刚神力”。陆渐眼望她形销骨毁,心中难过极了,既怕她一睡不醒,又怕她醒来后看到容貌,徒添伤心,于是暗地里央求众女藏好镜子,不让姚晴看见。
这日傍晚,众人在一处水井边歇息,兰幽过来哭道:“陆大侠,这活儿没法干了。”一路上姚晴沐浴更衣,都由兰幽、青娥照拂,陆渐看她神情,知道又受了姚晴的气,慌忙起身赔礼:“兰幽姑娘,她身子不好,难免脾气坏些,看我面子,宽宥则个。”兰幽抽咽道:“她打我骂我还好,不吃东西怎么行呢?”陆渐奇道:“秦先生做的也不吃?”兰幽道:“秦先生做的也不吃。”
陆渐大惊赶去,百般劝说,姚晴一味闭眼闭口,大有绝食求死的意思。陆渐正觉束手无策,谷缜闻讯赶来,问明缘由,说道:“兰幽,事必有因,你必是做错了事。”兰幽委屈道:“我一路陪小心,哪有什么错事?”谷缜目光一转,看见姚晴身边的一碗井水,拿起一瞧,细瓷乌釉,光亮可鉴。谷缜苦笑一下,递到到兰幽面前,水光流荡,照出一张芙蓉娇靥。兰幽只一怔,明白过来,叫道:“哎呀,是镜子!”陆渐应声醒悟,姚晴必是从这面水镜中看见病容,了无生趣,绝食求死。
谷缜忽道:“陆渐,你走远一些,我有话对大美人说。”陆渐不解其意,正要询问,但被谷缜眼色制止,只得远远走开。只见谷缜凑近姚晴耳畔,说了几句什么,姚晴忽地张眼,瞪了他一会儿,忽又转向兰幽,微微点了点头。兰幽面露喜色,端来参汤给她服下。
陆渐又惊又喜,见谷缜走来,张口就问:“你说了什么?”谷缜笑道:“没说什么!”陆渐见他诡秘,越发好奇,可是无论怎么套问,谷缜就是不说。
一行人快马加鞭,这一日,抵达昆仑山下,弃了驼马,步行上山。才过风火山口,天气转寒,几阵白毛风吹过,扯絮飞绵,下起雪来。
陆渐望见风雪,暗暗发愁,时光流逝如飞,行将及半,姚晴却已病得不成样子,只怕熬不到取胜之时。想到这儿,他的心里就是一阵刺痛,低头望去,姚晴双眼紧闭,有如睡熟婴儿,只因眼窝陷落,显得睫毛极长,上面几点冰花,轻轻颤动不已。
陆渐收紧袍子,裹住姚晴的脚尖,又将面庞贴上少女小脸,只觉冷腻枯瘦,全无热气,陆渐眼鼻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傻子。”姚晴忽地张眼,“你弄痛我啦!”陆渐强笑道:“我怎么弄痛你了?”姚晴伸出手来,手指棱棱见骨,她轻轻抚摸陆渐的嘴唇,叹道:“你的胡子长了,扎得人好痛。”陆渐苦笑道:“该死,一不留神,就长了这么长了。”姚晴吃吃地笑,笑着笑着,流下泪来。
“阿晴,别急!”陆渐忙道,“西城就要到了。”姚晴摇头说:“陆渐,我并不怕死,我只怕一件事。”陆渐道:“怕什么?”姚晴盯他半晌,凄然笑笑,摇头说:“你啊,真是天字号的大傻瓜,你有谷笑儿一半的聪明就好了。”陆渐道:“谷缜的聪明,我这辈子也比不上。”姚晴瞥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几句话的工夫,其他人已经走远,谷缜立在高处,迎着风雪挥手,陆渐当即吸一口气,抖擞精神,追赶上去。
奔走一程,忽觉耳轮湿软,却是姚晴轻轻噬咬,陆渐浑身发僵,忙道:“阿晴,别淘气。”姚晴轻声说:“傻子,你跑得比马儿还快,也不怕累着么?”陆渐道:“我不累。”他气息悠长,急奔之时,吐气开声也如平时。
沉默一下,姚晴忽道:“傻子,你怎么就不问问我,到底怕什么呢?”陆渐道:“是呀,你怕什么?”姚晴啐道:“你真是冬天的蛤蟆。”陆渐道:“什么意思?”姚晴咯咯笑道:“冬天的蛤蟆,捅一下动一下。”陆渐不觉默然,姚晴忍不住问,“怎么,生气啦?”陆渐摇头道:“我没生气,我只是想,跟你比起来,我就是一只井里的癞蛤蟆,你却是顶漂亮的天鹅,我再怎么努力,还是配不上你。”
姚晴鼻间一酸,冲口骂道:“臭小子,你又来气我!”陆渐怪道:“我怎么气你了?”姚晴按捺胸中激荡,冷冷说道:“你自轻自贱也就罢了,何苦拉我垫背?”陆渐苦笑一下,足下加快,陡然间,道路转折,前方两峰对立,危崖耸峙,峰尖没入无边阵云。
“‘西天门’到了。”虞照声如驴鸣,“这儿是山部地盘,我跟他们打个招呼!”甩开大步,几步赶到峰前,高叫道,“虞照在此,山上哪位同门当值?”话音未落,山顶霹雳般一声响,一块圆滚滚、光溜溜的巨石从峰顶飞泻而下,“轰隆”一声落在虞照身前丈许,泥石飞溅,地为之动。
虞照吃惊道:“山上的,什么意思?”山上一个洪亮的嗓音说道:“虞师弟,对不住,城主有令,不容你等通过。”山下众人均是色变,虞照皱眉未答,仙碧已叫道:“郎师兄么?”山上那人叹道:“正是郎全。”仙碧冷冷道:“郎师兄,你可知道崔师兄怎么死的?”郎全道:“我知道。”仙碧道:“知道了,为何还要阻拦我们?”
郎全沉默半晌,徐徐道:“家师不识时务,自取败亡,我等弟子,应该引以为戒。”仙碧气得面色发白,左飞卿一挥袖,扬声说:“郎师兄,我素来敬重于你,你如此做,必有苦衷。”郎全叹道:“左师弟,抛开别的不说,我山部上下数百口,总要活命吧!”虞照怒道:“就为这个?郎全,我敬你是条好汉,如今怎的成了贪生怕死的懦夫?”郎全道:“师弟没有妻子儿女、父母兄弟,又怎知这其中的苦楚?”虞照冷哼一声:“说来说去,虞某唯有硬闯了。”郎全叹道:“郎某斗胆,领教雷部天威。”
谷缜忽道:“虞兄!”虞照道:“怎么?”谷缜笑道:“山部这一回做了好事,虞兄不必动怒。”虞照怒道:“给万归藏当看门狗也是好事?”仙碧白他一眼,说道:“谷缜的意思你不明白吗?郎全这一席话,不就是说万归藏正在西城?我最怕的就是追错了方向,万归藏既在帝之下都,‘马影’十九也在,这不是好事是什么?”虞照挠头道:“似乎有点儿道理!”仙碧道:“何止似乎,根本就是!”
谷缜笑道:“我看这‘西天门’地势奇险,硬闯难以成功,势要声东击西,出奇制胜。虞兄、仙碧小姐、陆渐和我扮作正兵,硬闯山门,左兄轻功高妙,扮作奇兵,偷上山顶……”仙碧吃惊道:“飞卿一人,岂不太弱?”谷缜道:“既是奇兵,宜少不宜多。”仙碧方要再说,宁凝忽道:“我随左部主一同上去。”
她沉默多日,忽然出声,引得人人侧目。她神通高强,本是得力帮手,谷缜所以不曾点将,是怕挑起姚晴的醋劲,见她请战,微微点头,又向众劫奴、兰幽、青娥说:“你们留在此间等候,五日后我们还没回来,那也就不用等了。”言下之意十分明白,众人五日不回,必是遭了万归藏的毒手。众劫奴和兰、青二女自知神通低微,此去徒添累赘,当下各自点头,带了行李反身退后。
陆渐将姚晴缚在身后,说道:“阿晴,待会儿你闭上双眼,无论听到什么都别睁开。”姚晴笑道:“好啊,我先打个盹儿,过了西天门,你再叫醒我。”陆渐心中一热,反身拔起一棵枯树,运掌削成木棍,奔出数步,回头叫道:“宁姑娘,一切小心。”话才出口,手臂吃痛,叫姚晴狠狠拧了一记,宁凝则眉眼一红,默默转过身去。
姚晴轻哼一声,说道:“臭小子,马屁拍到马腿上了,看吧,人家都不理你。”陆渐道:“我又没拍马屁。”姚晴气道:“还敢狡辩?”话音未落,身侧风起,谷缜赶在前面,仙碧、虞照一左一右跟在身后,三人势成三角,将陆、姚二人围在阵心。仙碧叫道:“陆渐,你护住姚晴就行,不要逞强出手。”陆渐心中感动,方要称谢,忽见滚石隆隆,雷奔雨坠般撞了过来。
谷缜首当其冲,闪身之际,从两块石头间穿出。双掌带上了“周流山劲”,向后轻轻一拨,“咔嚓”,两块大石四分五裂,凌空化为两蓬碎石。
“好!”虞照称赞一声,呼呼两掌,两道电龙破空飞出,“轰隆”两声,两块大石头应声粉碎。
“北落师门!”仙碧清音贯耳,怀中的波斯猫碧眼陡张,瞳子变化无端,仙碧身法变快,鬼魅般在石阵中穿梭。手中的软剑东刺西缠,石块要么被剑身弹开,要么被带得歪斜散落。
陆渐得三人相助,谨守姚晴,并不主动出击,唯见石块击到,方才伸出木棒,运转“天劫驭兵法”,石块无论大小,均如黏在棒上,受他一牵一引,立时偏斜歪出。
五人冒石而进,山部众人看在眼里,无不慑服,又怕被其闯过“西天门”,万归藏怪罪起来,危及家小,无奈中硬起头皮,不住推石下山,只盼五人知难而退。谁知五人心意已决,不但不退,来势反而更快。
虞照斗得兴起,突发奇想,叫道:“谷老弟,咱们来比赛,看谁打碎的石块更多。”谷缜笑道:“好啊,我已有七八九十……二十多块啦。”虞照呸道:“少吹牛皮,之前的不算。”说话间,二人各自展动身形,尽向坠石多处冲撞,任凭仙碧如何喝阻,均是全不理会。只听一个怪叫:“两块……四块……”另一个叫道:“四块算个屁,老子五块了,喂,你小子不要耍赖,打碎了才算数,你那样也叫碎石?石头皮也没擦破一块。”
郎全顾念旧谊,暗中叮嘱山部弟子手下留情,所掷石块并不甚大,力道也未用足,不料虞照、谷缜得寸进尺,将石雨视为儿戏。郎全心中动气,厉声叫道:“雷帝子,你不要小觑我山部的能为,要活命的,赶快退下。”
虞照笑道:“……十二块……姓郎的,你只会耍嘴皮子……十三块……奶奶的,你怎么会姓郎,我看该姓娘,娘全,娘全,小娘儿们的娘,委曲求全之全!”谷缜接口笑道:“原来是委曲求全的娘儿们,难怪,难怪。”
郎全涵养再好,经二人这么一唱一合,也气得七窍生烟,扬声高叫:“兄弟们,人家骂咱们是委曲求全的娘儿们,你们说,怎么办?”山部弟子齐声高叫:“昆仑石炮!”
仙碧一听,心叫糟糕。石雨突然一歇,崖顶传来轰隆巨响,五人举头看去,两边山崖,左右各五,出现十块巨大青石,光溜滚圆,重逾万斤,尚未滚落,便已遮天蔽日,叫人窒息。
“乖乖。”谷缜咋舌道,“这下不好玩了,虞兄,打碎这个石头,我算你十块如何?”虞照铁青着脸,闷声不吭,此时别说是他,就算陆渐出手,想要驾驭如此巨石,也是不能。况且五人已到了峡谷中段,可谓进退两难。
这时间,崖顶突然生出一阵骚乱,谷缜双目一亮,笑道:“好啊,奇兵得手了。”原来五人硬闯之时,左飞卿和宁凝趁势潜上,左飞卿借风而行,登山如履平地,宁凝施展“火神影”,借左飞卿之力紧随一旁。山部弟子为下方五人所激,均去推动“昆仑石炮”,等二人接近峰顶,方才有人察觉。可惜为时已晚,二人跃上峰顶,大打出手,左飞卿一部之主,宁凝神通更胜一筹,山部弟子虽多,竟无一合之将。
左飞卿眼见石炮将落,锐声道:“宁姑娘,擒贼擒王!”说着直奔郎全,宁凝闪身跟上,越过几名山部弟子,后发先至,赶到郎全身前,挥掌拍出,郎全举拳相迎。拳掌相交,一股奇热直冲肺腑,郎全登时大叫后退,不防左飞卿绕到身后,他后心一痛,被左飞卿抓在手中。左飞卿俊眼生威,扫过山部弟子,沉声道:“要命的统统住手!”首脑被擒,山部弟子面面相对,不知何去何从。
郎全眼看两人如此身手,心头一灰,惨笑道:“罢了,大伙儿认栽。”众弟子一呆,有人扑通跪倒,号啕大哭,那哭声好似传染,不一时,山顶上哭成一片。
左、宁二人心生诧异,左飞卿讶道:“郎师兄,怎么回事?”郎全眉眼泛红,长叹道:“我们的父母妻儿都被万归藏扣住,关在玉禾谷,由宁不空看管,你们若是闯过了西天门,这老少几百口,怕是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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