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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眼一看,却对上了台上那熟悉的身段,皱了皱眉头,看向坐在他对面的江家老爷子。
江家老爷子没管江昱成投过来的审视的目光,反而笑盈盈地看向赵家老爷子,"赵老,今天改风格了,不听贵妃醉酒了”
赵家老爷子有些困惑,但这些杂事都是让下面的人去处理的,他抬头看了看台上的人,虽不是贵妃雍容华贵的扮相,但那寒窑青衣扮相的兰烛却一瞬间就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一开口竟比他从前听的还要到位些,这样的音色张了他的面子,他哪还管什么贵妃醉酒了,他指了指台上,像是给那些个小辈科普到∶”《贵妃醉酒》都听腻了,换个口味,我跟你们说,这出戏,叫《武家坡》,讲的是薛平贵十八年后回来调戏已经认不出他的王宝钏,结果被人王宝钏一顿教训,两个演员之间一来一回,好看的很!”
底下的人听了赵老爷子的介绍,本来没什么兴趣的那几个小辈这会反而却充满好奇地看着台上。
台子和座椅中间没有太远的距离,台上那扮演王宝钏的女子尤为好看,虽一身寒布旧衣,但难掩她相国之女的傲气和贵气。即便是不懂戏的人看了一眼,光凭着空若幽兰的气质和惊为天人的绝美扮相,也会深陷其中。
兰烛站在台上,戏已过半,戏中的薛平贵最后给王宝钏留了一锭三两三的银锭,让她“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置簪环。”作为“我与你少年的夫妻就过几年…”的补偿。(1)
兰烛每一次的演出,都完全沉浸在人物的状态里,但是今天,她站在台上,看到后续进来的王先生甚至坐在钦书的旁边,两人交头接耳、相安无事,好像完全忘记有一个女人的死,应该横艮在他们中间。凭什么陷进去、爱得热烈的人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们自以为站在高处却可以相安无事,毫不愧疚,这跟用三两三打发王宝钏的薛平贵有什么不一样。
兰烛站在台上,唱着王宝钏的词,大骂∶"这锭银子奴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买宝库做衣衫,买白纸,糊白幡,落得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2)
她骂的荡气回肠,骂的声势浩大,骂的恨不得台下的人愧疚难当,自刎谢罪。
满堂喝彩中,江老爷子抬抬眼,侧身对钦书说道∶“听闻钦制片从前做过琴师,这《武家坡》还算熟悉"
钦书笑笑“我从未做过琴师,也不懂戏。”
继而钦书转过头来,看向江昱成∶“听说二爷懂戏,不如您说说,您剧团里的人唱了这一曲,是什么用意呢”
他加重了“您剧团”几个字。
江昱成攥着手里的杯子,缓缓抬头,直视钦书,像是回应他的挑衅∶“自然是说那薛平贵忘恩负义、抛妻弃子,这剧,有点良心的人都看得懂。”
钦书神色一变,但到底是没再继续说话了。
戏毕,兰烛带人撤了场子,去了后台卸了头面。
兰烛的心还未平稳下来,她知道自己一时间气愤难安,却也知道自己这么做,着实冒险了一些。
沉静其中,她没注意后台化妆间的人已经走完了。
直到她身后的人出了声,兰烛才恍如大梦初醒,她从镜子里,看到了深陷在她身后的黑暗里的人,他直直地看着她∶
“你当真以为台下的人不懂戏,看不出来你这自作聪明的讽刺,你怎么不索性再明白点,索性唱《铡美案》。”
兰烛看到江昱成的一瞬间,想起她在台上看到江赵两家其乐融的画面,听到那些来往的宾客说的“强强联手”、“天造地设”,想到他身旁往后会多一个更名正言顺的女子,她就没法冷静。
一时间她从那化妆镜前站了起来,连侧耳旁的水钻头面还没有卸,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到∶”我是该唱《铡美案》的,骂一声他抛妻弃子、骂一声他“贪恋富贵忘宗桃、杀妻灭子罪难绕,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千古少、枉披人皮在今朝!…”(3)
“兰烛!”江昱成几乎是大呵一声,”够了!”
他想到网刚前厅剑拔弩张,赵江两家关系微妙,如今赵家又有意把有狼子野心的钦书招为麾下,赵家在等江家表态,这种时候,他实在是不愿意兰烛再插一脚进来。
江昱成语气里的怒意还在蔓延“你知道这是哪儿吗,你知道对面坐的人都是谁吗你如今在这种场合,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情绪摆到台面上,是怕自己的存在不够招人嫉恨吗?这些厉害关系,你跟我了两年多,还要我手把手地教你吗”
她当然知道这是哪儿。
这是她从来就没有踏进来过的,属于江昱城的世界。空气中如死一般安静。
兰烛敛目,身上的怒气一点点散去,直到所有的生机都被江昱成身后的黑暗侵蚀,才淡淡地说∶“是,是我冲动了,我不该自作主张地逞一时之快。”
江昱成见她身上的傲气消散,换成了平日里清冷的眉眼,她的妆还未卸,在柳眉凤眼里,她的周身的气息尤为低沉,他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些不安∶“是我话说重了。”
他试图伸手拉她,她却避让,淡淡地说到∶“这不是我该来的圈子。”
她抬眼,直直地看向江昱成,淡淡地笑了笑∶“这是赵家的地盘,二爷有难处,是我考虑不周了,不过,等到您跟赵小姐的婚一定,这儿,就是二爷说了算了。”
江昱成听到这话,心里一时堵的慌,他本想找个机会告诉她,她却早已经知道了。
江昱成想到从林伯那儿传来的关于他母亲的不好的消息,想到祖父是怎么拿捏着他的软处逼他就范,他不由地觉得心下烦躁,原先伸出去的手垂落,而后又回到他身边,他背过身去,避开了让兰烛看到他的表情“我身不由己。”
兰烛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淡漠的语气,心里讥讽地对自己笑了笑。早该看明白的,不是吗
江家老爷子让自己过来,不是请她来唱戏的,而是请她来听戏的。
其实她从看到赵录的时候,她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不对,应该是她见到江昱成的那天起,就知道会有今天这番境地。
他们中间隔绝的,不只是江南和槐京两万多公里的距离。只是她多少心里是有些幻想的。
比如他为她造就的那一场戏台,他为了她恐吓郭营,他在她背后抱着她曾经温柔又缝绻地说过,他想带她回她的故乡去。
她每每想起那样的承诺,都觉得无比美好,都觉得自己的心可以不用再用力地跳动,只需要安静地躺在他搭建的梦里,欢愉的睡去。
但事实却是,他永远是戏台下的座上宾。而她,无论再怎么努力,也只是繁杂家族利益纠葛中的背景乐与牺牲品。
她知道,那些命运对她的馈赠,开始向她索要报酬了。这一枕槐安,终究是浮京一梦了。
江昱成站在兰烛面前,依旧长身玉立,不沾浮尘∶“这只是一种形式,一种交换,这不会影响我,当然,更不会影响你的现在和未来。”
兰烛明白江昱成的意思。
她可以永远的,唯一的,成为他没有名分的,上不了台面的————情人。
兰烛转过身去,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的漫不经心却又十分苦涩∶“好啊。”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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