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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欢喜被吴良搅了,天安很觉扫兴。孙氏和苏蕊随在后边,也是心事重重。孙氏本想乘今儿个万岁爷登极,心里高兴,就便儿把儿子和亭的事说一说,把他巡防衙门调过来当差,一来将来有个出身,二来母子也得常常见面。她的这个想法,也曾和苏蕊嘀咕过。她知道,这姑娘虽说才十五岁,却是太皇太后、皇太后跟前第一个得力的红人,模样不必说,心思更聪明得很,一句话顶自己十句!不想遇了个倒霉的吴良,倒不好再开什么口了。苏蕊深知就里,却不言语,一路默默地想:这吴良今儿吃了什么药?这么胆大!想着,却抢先前一步,笑着对天安说:“万岁爷甭生这些小人的气。今儿要讨个吉利,回头见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要欢欢喜喜的,啊!”天安听了点点头,快步走进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一个歪在榻上,一个斜坐在下案前,桌上摆了许多细巧茶食,早就在等着天安进来。一见天安稳稳重重地走来,后边苏蕊和孙氏脚踏"花盆底"、手持黄绢丝帕亦步亦趋,二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想:满像个天子嘛!”
天安朝上请了安,太皇太后一把将他拉过来搂在怀里,问长问短:“我的儿,天这么冷,没着凉吧?你皇额娘预备了这么多好的东西,拣能克化的多吃一点儿!”
听母亲这么说,皇太后吩咐:“苏蕊,把那件紫貂裘找出来给皇帝穿───听张万强说,今儿个你这小人儿当了一天大人,也真难为你了!”
孙氏忙凑趣儿说:“哎呀呀!那么多人,那么大的排场!我跪在旁边心里都直打颤颤。全亏了老爷子是真命天子,才镇得住,体体面面地,就把事儿办了!”
苏蕊取出紫貂裘来,慢慢给天安披上。天安到镶金大玻璃穿衣镜前照了照,很合体,便大大方方走到两位老人跟前说:“这裘穿上很好,谢谢皇额娘!”
佟佳氏忙说:“坐着吧。”转身对太皇太后说道:“这些天为先皇爷的事,大家都忙得心绪不宁。我看皇帝还该找个合适师傅才是。已经八岁了,该读书了。”太皇太后点头笑道:“是呢,我也在想这件事,前几年读的那几本书都是苏蕊教的,现在得找个学问师傅才成。不过这事也不能太急,留心瞧着那品行端正,学问渊博的人再说。眼下皇帝跟前要添个得用的人,我看就把苏蕊指给他,早晚侍候也放心些───曼姐儿,你可听着了?”
苏蕊忙蹲身施礼答道:“尊太皇太后、皇太后懿旨!只是奴才还有下情,不知当说不当说?”
太后忙问:“什么话?”
苏蕊道:“奴才跟万岁爷,只能管个知疼着热的。万岁爷当下最要紧的是调几个能干的心腹侍卫。不是奴才斗胆,万岁爷到底年纪还小。古语说:'人心难测',难道这么多的朝臣、侍卫里头就没有使坏心眼的……”
一席话说得两宫悚然变色。太皇太后忙问:“这话从何说起?外头有些什么风声?”苏蕊便原原本本地将方才吴良喝驾的事禀报了二位中宫。
太皇太后听了忙问:“这吴良是怎么回事?还在六宫都太监之上?”
太后见问,忙起身赔笑回话:“论理这事曼姐儿和孙婆也孟浪了些。不过这吴良原是和拜辅臣的干儿子,瞧这点情面,一向没有难为过他。上次召见四辅臣时,商定外头的事儿托了紫玉,宫内领侍卫大臣是和拜作主。老佛爷不用担心,他有什么能为?作了乱子横竖有倭赫他们几个呢。”
太皇太后听了默然不语,良久才说道:“曼姐儿心地细,所虑极是。不过皇帝也累了,这事先就说到这里。曼妮子,去侍候他歇着罢。”
天安向两位老人跪了安,起身随着孙氏和苏蕊走了几步,忽又回身说:“太皇太后,皇太后,大赦诏旨不知明了没有?”
太后听说不禁失笑,忙道:“哟,真像个皇帝样,刚刚登基就知道操心了。去吧,要那四个顾命大臣干什么呢,紫玉他们上次奉诏时都已安排好了。”天安听了方才无话,随着苏蕊和孙氏去了。
老皇晏驾,新皇登极,大赦天下,开科选士,这是几朝传下来的惯例。实际上,不等圣诏颁,各省的举子们早已公车不绝,络驿于道了。开春之后,北京接连几个艳阳天,北海的浮冰融融,像是要开冻的模样。小孩子玩的木头冰划子都不敢往上放了。丝丝春风吹过来,虽说还有些寒意,已经不是那么沁骨沁髓了。悦朋店的十几间客房里渐渐住满了人。只是上房三间仍旧由伍次友住着。后来租房子的人多了,伍次友觉得过意不去,便叫明珠也搬过来住了西屋。兄弟两人每天讲诗、论文,专等恩诏颁。
这天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虽不算什么大节气,但只要兴致好,人们总能寻出玩的理由来。伍次友约了明珠,便一起去游西山了。
其时正是"早阳春",乍暖还寒,柳丝带黄。二人信步而行,不觉转到西河沿一带。这里前明是个大码头。市廛栉比,店铺鳞次,百艺杂耍俱全,地摊上摆着宁砚、明瓷、先朝的金箸玉碗、镂金八宝屏和阗碧玉瓶,还有海外舶来品紫檀玻璃水晶灯、报时钟、铜弥勒佛、鼻烟壶、名人字画……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二人原为找清静,不想撞到这里来了,这儿竟比西门内更嘈杂了许多。明珠见伍次友兴致不高,便说:“大哥,那边河上的风光好,咱们不如到那边去。”伍次友点点头道:“也好。”
俩人正说着,忽然听得左边一大群人轰然喝彩,明珠到底年轻几岁,好奇心大,挤进去一看,原来是一男一女两个江湖卖艺的演武。那男的有四十五六岁,打了赤膊,在走场子。他划开了人圈子,将辫子往头顶挽一个髻儿,就地捡起两块半截砖,五指力一捏,“嘭"的一声,两手的砖头立时粉碎。众人大声叫“好!”
那汉子抖道:“小老儿初登贵地,人生地疏,全仗各位老小照应,在下虽有几手三脚猫功夫,并不敢在真人面前夸海口,有个前失后闪,还望看官海涵!”说罢指着站在一边的女孩说:“这是小女史鉴梅,今年十七岁,尚未聘有人家。不是小老儿海口欺人,现让她坐在这几墩麻饼上,有哪位能将她拉起来,便奉送君子做妻做妾做奴做婢,悉听尊便,决无反悔!”
明珠不觉看呆了。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位女子,却再想不起来,回头招呼伍次友说:“大哥,这倒有趣,我们不妨看看。”
伍次友看那女子,娇艳中带着几分泼辣刚强,虽无十分容颜,却也楚楚动人。只见她手握辫站在一边抿嘴含笑,并不羞涩。听得老父说完,便在场中走了一个招式,细步纤腰如风摆杨柳,进退裕如,似舟行水上,内行人一看便知,端地轻功非凡。她扎了一个门户,便分腿蹲坐在一叠有七八个麻饼墩上。
这时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们你推我搡,就是没人敢出头一试。半天,忽然一个精壮汉子跳进圈子,红着脸说道:“俺来试试!”一边说,一边抢上前去挽起姑娘臂膀,运力就拉,不料女的将臂一甩,那汉子立脚不住,竟一个筋头栽出五六尺外。他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这不能算,那用的是巧劲!”老者笑道:“不妨再试。”
那汉子便又走上前拉这姑娘,谁知任凭他怎样使劲,那女的虽是来回转动,身子却像粘在麻饼上。汉子挣得满脸通红,女子却在顽皮地笑。他正待松手认输,老者却说:“足下如有朋友,不妨几个人合力来拉。”汉子见他如此说,将手向人群一招呼道:“五哥四哥,大侄子,你们都来帮我一把!”
话音刚落,人群中几个人应声而出。有两个人约有三十多岁,那年轻的也有二十五六,个个膀宽腰圆,虎气生生,一起走上前去。伍次友和明珠不禁暗替那姑娘捏了一把汗。
那姑娘从怀中扯出两根彩绳,一手拿一根,露出四根头来交给四个人,这等于是两个人合拉她一只手。正待要拉,那年轻人说:“这不成,她手一松我们都得跌个鼻青眼肿。”老者哈哈一笑说道:“松手为输。”
一场角力又开始了,四个壮汉各拽一个绳头,使足了劲儿朝一个方向拉,那势头真有千斤之力。但那女子坐在麻饼上纹丝不动,任凭四个人左拽右拽,全不在意。时间久了,几块麻吃力不住,只听得咯嘣嘣一阵响,被压得裂成几块。围观的人足有上千,看到如此精彩的表演,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伍次友也忘了书生的矜持,跟随众人大声喝彩:“快哉!”五个人僵持了一会儿,那姑娘将丝绦慢慢向怀里一收,又猛地一抖,四个人把持不住,一齐松手,跌得人仰马翻。
众人又是一阵轰然叫好,老者便翻过铜锣收钱。正在这时,圈外忽然大乱,几个彪开大汉一边推人,边用鞭杆捅着看热闹的人,“闪开!闪开!穆里玛大人来了!”听得"穆里玛"三个字,明珠不觉心头突突乱跳,悄悄用手捅捅伍次友说道:“兄长,这里不好看,咱们走吧。”伍次友正看到兴头上,哪里肯走,摇头道:“不妨再看一阵子再走。”明珠只好又站下。说话间,人们已闪出一条通道,那穆里玛滚鞍下马,将马鞭子随手扔给从人,捋了捋袖子走上前去问:“老头子,这是你的女儿?”
老者一见是位贵官,忙作揖道:“回老爷话,这是小人义女史鉴梅。”
“好啊!”穆里玛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听说四个壮汉子都拉她不起,功夫也算了得!”老者忙说:“承爷夸奖,她不过练了几天内功,其实叫行家见笑。”
穆里玛横着眼把史鉴梅上下端详了一阵,回头对从人说:“这小娘子长得满俏嘛!我倒想领教一下她的内功!”说着上前便扯。
二人刚一搭手,只见史鉴梅忽地将手一缩,甩出一条丝绦。穆里玛邪笑一声仍用手去拉,鉴梅让无可让,一翻身滚到一旁,一个鲤鱼打挺立起身来道:“别耍歪门邪道,拿出真功夫来!”众人听了立时大哗。老者向前跨了一步,给穆里玛请了个安,说道:“爷的手段高强,我们服了,求老爷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穆里玛哈哈一笑,将手一摆,说道:“方才你说的话不算数啦?是我将她拉起来的,她就是我的!怎么,我就配不上她?”老者一手轻扶鉴梅,另一手拽住穆里玛的衣袖说道:“老爷,您如用硬功拉起她来,小人自没说的,你用毒指指环暗器,这……”一语未终,穆里玛不耐烦地将手一摆说道:“没功夫听你老杂毛罗嗦,走!”两名亲兵狂扑过去,架住了史鉴梅。
“且慢!”伍次友在旁边实在看不过去,一步跨出人群,双手一拱,朗声说道:“穆里玛大人!在下并不懂武功,但这女子是自行起身的,你并未将她拉起!这且不说,便是迎亲嫁女,也要择个良辰吉日,你这般行径,与抢亲何异?”穆里玛将伍次友上下一打量,呵呵笑道:“你一个臭举子,抵不了我一个三等奴才,这儿有你说的话?”
伍次友见他如此无礼,火气上来了,他什么也不怕了。明珠在身后拉他,他倒挣开进前一步说:“堂堂皇城,天子脚下,正是讲理的地方。樵父贩夫,皆可声音,凭什么我就说不得?我偏要管!”
话未说完,只觉得肩头猛地一疼,早着了穆里玛一鞭:“你他妈的活腻了!这臭卖艺的是你姐姐,还是你妹子,你这么护着她?”伍次友忍着痛抗声回答:“路见不平,人人皆可相助,未必非要是我姐妹不可!”明珠这时已愣怔过来,急忙上前拉他过来:“兄长,你少说一名罢!”
正在这时,忽然见一个少年从人丛中闪了出来,走鉴梅跟前拉起手来看了看,回身向穆里玛一揖说道:“穆里玛大人,你用暗器伤人,算得上光明正大吗?”
穆里玛见来人腰悬宝刀,头顶簪缨,心知来者不善,却又不能服软,将脸一扬问道:“你是做什么的?你管得着爷们的事吗?”明珠却一眼看出,来人正是表兄和亭。此时人多,又逢着这事,不便上前厮见,便推了推伍次友说:“这是我的表兄,叫和亭。”伍次友赞赏地点了点头。
和亭双手一插,也扬起脸来答道:“巧得很了!在下姓管名得宽,对这等事便是要管!”穆里玛将胸口一拍,说道:“我乃堂堂靖西将军,你是什么功名?”和亭微微一笑,说道:“莫说靖西将军,便是西楚霸王,到这里也得讲理!”
那穆里玛原是当朝太师和拜的嫡亲兄弟,平日骄横不法,欺侮人欺侮惯了。这次进京述职,原是和拜书信召来,说要委他一个好差事。但他素来怕哥哥,见鉴梅灵秀俊雅,有意顺手抢来献给哥哥讨个好儿。不想又遇上伍次友、和亭两根刺头儿,心头怒火不由得呼呼直冒。但转念一想:“京师重地,不宜风高举火。在这人事繁杂之处,说不定会碰到哪个网上,不如一走了之。”思量了一阵,他冷笑一声说:“老爷身有要事,不和你小子穷蘑菇,走!”
“走当然可以,不过须把人留下!”和亭扬眉喝道。那穆里玛只笑笑,翻身上马,说声“走”,两名亲兵驾起鉴梅就跑。和亭冷笑一声,便“噌”地拔出刀来,上前一跃,用一只手将一个架鉴梅的亲兵肩头只一扳,顺势一脚又踢倒了另一个亲兵,只听一声"妈呀"!两个人眨眼功夫都被摞倒在地。史鉴梅甩开身来,笑嘻嘻地飞足一踢,前面一个亲兵跌了个嘴啃泥。看热闹的人早就退到远处。
穆里玛勃然大怒,扬起鞭子“啪”的朝和亭兜头打来。和亭一个急闪,用手顺势拽住鞭梢一扯,穆里玛竟在马上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几名亲兵一时慌了,一边抢上去扶穆里玛,一边拔刀向和亭逼来。旁边看热闹的人一看事情闹大了,乱哄哄地东奔西窜。伍次友急向卖艺老者大声叫道:“还不快走!”
那老人原来不愿动手,此时见已没有转圜的余地,大喝一声:“吃棍!”只见他从地上扯起一根三节棍,舞得呼呼风响。顿时打得穆里玛三四个亲随,躺在地上直哼哼。和亭原以为老者胆怯。此时看他出手如此之狠,不禁暗自敬佩。穆里玛见势不妙,一边抽刀护身,一边大叫:“还不快去催马队来!”早有一个贴身小厮退了出来,一跃上马,飞也似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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