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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立陶业监察会,原就是夏瑛在任时曾数次提出的利民举措,这一点复再提起,不突兀不贸然,没有任何问题。
其次,百采新政多项举措实施后,瓷业新风有目共睹,那么这里面最关键的一项举措,势必民心所向。即便极大动摇三窑九会的根本,也阻挡不了悠悠之口的拥趸。
这一名目非但名正言顺合情合理,还有助于安十九重塑民心,一改往日大贪官的形象。
再者,安十九直接受命于皇帝,此令可跃过江西直达天听。皇帝若知晓他整顿瓷业的决心,只会大加赞许,绝不会阻挠,是以他们可理直气壮地问朝廷要钱,不需动用三窑九会的命根子,如此也能少些地方上的阻力。
有了银钱,冬令瓷就好办了。反正陶业监察会和三窑九会“外形”相似,一应办公用度皆可取自三窑九会,只需将原先招牌撤下,换个新的招牌,再将人员打散重新洗牌,一一纳入符合章程的监察人员。
隐形费用上面多做做文章,还能向朝廷多要点拨款。
这绝对是目前唯一且最好的办法。
安十九在初时听到此谏言后下意识勃然而起,在屋内一阵打砸,引巨响,尔后愤怒平息,再次长久地沉默下去。
他的沉默更像是一种不得已为之的妥协,因他知道目下情况有多紧急,容不得他挑三拣四。
可一旦采取此法,他先前借着万寿瓷屡次制止夏瑛行监察之责的决心将不攻自破,这便是他的逆鳞所在,也是他晦于人前的自尊在作祟。
任凭皇城里如何猪狗不如,都已是前尘往事,出了京到了地方海阔天空,曾经伴随着自己前半生甚至一度以为终身无法摆脱的屈辱时刻,照见内心至暗之处,绝不容许尊严再受到一丝一毫的冒犯。
是以,即便明知前路艰难,错得离谱,安十九也绝不可能收回主张,自己打自己的脸。然而生死时刻,梁佩秋的建议却是迫得他不得不“回心转意”,直面前程。
就不说打脸了,原先逢年过节都会给他上供好处的九会成员哪里肯干?利益受损,麻烦事成堆。况且,皇帝高兴并不代表内务府高兴,国库有没有银子再行拨款尚且不知,万一没有,离弦之箭将如何收回?
安十九不得不冷静下来,再三斟酌其中利害。梁佩秋在一旁垂等待,端就比安十九耐心和稳重千百的姿态,似乎已有了万全的应对。
忽而,安十九开了口:“你先前说周齐光提出再议此事,可有下文?”
梁佩秋没想到震怒之后的安十九,先提起的竟是那茬事,什么意思,莫非他起了疑心?想他在县衙必有耳目,这事瞒不过去,她脑袋飞旋转,很快有了应答。
“我按照大人所说,先将此事拖着了,周大人日前再度问询,我便言明此中有您的主意,他便没有多言。不知他可曾私下找过大人?”
安十九故作沉吟:“倒还没来催促我。依你看,他对此事态度如何?是否坚决?”
梁佩秋谨慎回禀:“周大人看到新政后百态复苏,窑业兴旺,或以为成立陶业监察会于瓷业有利,才重提此案。既然多日不曾来找大人,想必没有非此不可的念头。”
“哦?那倒是我多虑了。你也这么认为吗?”
这已是安十九今夜第三次坐直身体,笔直地朝向梁佩秋,“成立陶业监察会于瓷业有利,那么于我如何?”
梁佩秋事前已深思熟虑过,此时却佯作眉头深锁,开口时带着些小心的试探:“大人,方才我已列举其中二三点好处,想必大人胸有成算。大人想听的,或许是我那不敢妄议的肺腑之言吧?”
安十九出一声嗤笑。
梁佩秋当他是被识破后默许的态度,“那小人就僭越直言了。于大人您而言,民心一项不可谓不重要。毕竟瓷业仰赖于民和匠,而景德镇最大的民生根本就是陶瓷,各行各业息息相关,有任何一个关节出了问题,其他关节都会跟着出问题,是以景德镇瓷业的民心,如那万金油,比名利更好用。若他们忠心不二地拥戴大人,想必您在朝堂的地位也会更加巩固,日后步步高升,青云直上也未可知。”
说完这话,梁佩秋微微抬眼,观察安十九的脸色,见其端坐榻上岿然不动,面容不悲不喜,看不出情绪,稍定了定心,继续道,“自古以来政权更迭都讲究师出有名,一味靠强权压制并非长久之计。景德镇素来民风剽悍,历史上数次因压榨过度而引哗变,这对历任督陶官而言都是一道坎,大人也不想成为潘相之二吧?”
安十九再次嗤笑:“徐稚柳以身蹈火后,民间就盛传他是童宾转世,受我欺压太过,被迫自焚以警示众人。我看这股邪风,指不定哪天吹起来,狐狸大王就变成潘恶人了。”
这种话梁佩秋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乱接,万一一语成谶,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安十九见她“妄议”到不敢再有半点动静,似乎山穷水尽,便不为难,双手撑在膝上,五指缓缓收紧,攥握成拳,猛一起身,高声喊道:“周元!”
周元闻声而入。
他是安十九的幕僚,为安大人分忧是他的职责,今夜这场谈话他本应在场,此时受召入内,时间不早不晚,有点像被昏君遗弃在冷宫的旧人。
为免尴尬和以示安抚,安十九亲自将始末一一道来。
周元自随侍安十九身旁,两年来可谓受尽折磨和冷遇,早已刀枪不入,快找到自己的位置。可即便如此,在听到要借陶业监察会之名向朝廷索要拨款援助冬令瓷时,他还是不免一个哆嗦。
良久,他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梁佩秋,将疑虑咽回肚子,也表示了支持。
毕竟,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见周元也没辙,看来丢人是免不了的了,既如此,这张脸不要也罢,总得赌一把!
安十九当即让人准备纸墨,欲写奏章上呈皇帝,让周元和梁佩秋帮忙推敲措辞。梁佩秋暗自松口气,正为今晚一搏窃喜时,忽听得外间急声传报,道是县令大人来了。
并且不等通传,人已随声出现在门口。
屋内三道视线齐刷刷望去,对上徐稚柳和吴寅不乏震惊的面孔。
这……
看着不像出了急事呀?
这倒不是暗影的错。先前梁佩秋提出成立陶业监察会时,安十九确实怒不可遏,一番打砸后未及收拾,现在屋内还是一盘狼藉。
就在书案前,几张矮几翻得翻倒得倒,砚台笔架花瓶摆件等更不用说,碎得难见其形貌。
暗影看不到情况,光听声音定然以为出事,急声传令吴寅询问下一步行动。吴寅哪里知道?以为徐稚柳不会管。
况且,这不正是他期待的场面吗?狗咬狗什么的,岂不痛快?
谁知那人闻讯后在天井不住地踱步,踱步,再未有片刻宁静。纵然他不说,也能预见此刻心绪的波澜,必然掀起了不小的水花。
没有多久,吴寅听到那人自说自话般嘀咕几句还不是时候,一边说就一边夺门而出,他立刻跟上。
徐稚柳不擅长骑术,多年以来他的时间精力都挥洒在案头,出行几乎都靠小厮驾车,是以他少有骑马的时候。然而这一晚,吴寅莫名觉得晃神,暗道徐稚柳是否背着自己偷偷练习了马术?否则那策马狂奔身影,岂会如电般驰骋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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