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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他这边,除了管事并宗族里的长辈,只有几个御窑厂官员。大家不紧不慢啜着酒,说些有的没的,倍儿冷清。
徐忠便忍不住地冷笑。
他这个远房子侄,很有一套笼络人心的手段,内外并驾,不说瓷商船商们,就连御窑厂那些专门伺候皇帝的能工巧匠,平素自诩手艺匠人,高人一等,见到他倒一水的谦和模样,还总给足面子,客客气气称呼一声“少东家”。
呵,哪来的少东家。
湖田窑只有一个东家,就是他徐忠!
徐忠倚靠在主座雕了祥龙的圈椅上,眼眸久久凝睇着那道青色身影,见他一桌桌走过去,一个个打过招呼,与人谈笑,既言行有度,又不失章法,端得那叫一个游刃有余!
这么看着,哪里还有一点昔日穷酸潦倒的样子。
是了,他能有今日,都是他给的。
他凭什么?
凭什么,竟敢越过他去,当起湖田窑的主?
徐稚柳正同人相约年后去看红店,忽而背后一抹凉意,回头看去,只见酒席上个个喝红了脸,咿咿呀呀又唱又闹。
他不知所以,只胸前泛起微妙的不适,刚要离开,又被张磊一把拽回。
这一桌都是往常和他打交道的管事,瓷厂里,窑口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仰仗他们,徐稚柳不能敷衍,尽心地陪了一圈。
待回到主桌,却是一愣。
不知何时安十九也来了,约莫是徐忠请来的,两人浑如忘年交般,挽着臂谈笑风生。
御窑厂的官员从旁作陪,时不时捧哏大笑,是一番别样的热闹。
见他回来,徐忠拍着安十九的肩膀,低声说了句什么,尔后大步走向他,笑道:“稚柳,快过来敬安大人一杯。”
旋即有酒水递到面前,是一等一的青花五彩鸡纹小杯。
斗彩鸡缸杯是皇帝御用的酒杯,平头百姓哪里敢用,于是就有了所谓的鸡纹小杯,花色器型一模一样,只大小规制略有区别。
当然观器形就能知道,陶瓷制件越小越不容易烧制。
比如这只鸡纹小杯,口沿的部分微微外撇,与底部的线条形成上下呼应。从外面来看,杯子没有“足”,事实上是把足做成内凹,隐藏了起来,这种处理方式叫做“卧足”。杯口其圆,圆到周正,有一种源远流长的方圆之感。
要知道当一堆瓷土被摆在轮车上时,它是湿润的,要想它成型,就不可能太薄,胎体也做不到光滑和均匀,这就需要利坯师傅来修缮。当湿坯晾干后,师傅们进行线条的雕琢,器形的精塑,以及审美的传达,又是一次次与古人的深入对谈。
譬若口沿微微外撇,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很见功夫与巧思,因为杯壁本身就薄,口沿既要外展,就需特别小心,稍不注意变得平直,反而失去弯曲之美。更难的是,外撇的口沿比杯壁薄,虽追求了工艺的极致,但未免显得锋利,使用起来缺乏舒适感,通俗点讲就是实用性。
于是,利坯的时候,师傅们既要讲究口沿外展有弧度变化,还要均衡其杯壁厚薄程度,既要保留其器形之美,还要考虑其在窑火里的变形。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往往经过千锤百炼,对瓷土的配比,淘洗和晾晒,对拉坯、利坯,画坯、上釉师傅们技艺的要求,对以上所有变化而产生的釉料配比和窑内火候的变化,每一个环节都精益求精,试验无数次,方才能有面前这只杯壁极薄且透光的鸡纹小杯。
如此“瓷薄如纸”的绝美小杯,不被人用心收藏,竟用来盛不知所谓的和解酒。
徐稚柳只觉荒谬。
“白日不饮酒,这是我的规矩。”
他将鸡纹小杯往回推,纵然动作轻缓,那满溢的酒水还是往外倾洒,跌出杯口,又挂在杯沿,沿着杯壁,散出馥郁浓香,叫人垂涎。
若是好酒之人,定是一滴舍不得浪费。
可徐稚柳只平静地看着,没有任何动作,那酒到底落下去,砸在安十九的皂靴上。
安十九收回目光,嘴角噙笑:“少东家还是不肯给我面子。”
“他敢!”
徐忠上前,一把捏住徐稚柳的手腕,将那鸡缸小杯推回去。
好不容易逮着的机会,借暖窑神请来安十九,为龙缸款识一事他再三赔罪,喝得双目赤红,安十九方才松口,表示可以冰释前嫌。
结果他倒好,摆谱没边了是吧?
因这一出,堂屋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徐稚柳手腕痛,稍一动弹,就被徐忠重新压住。看得出徐忠已然半醉,手间没个轻重,那力道压下来,全然是积攒日久的怒气。
徐稚柳知道徐忠对他不满,有着许许多多的不满,不管是阿鹞的婚事,还是他自作主张书写龙缸的款识,亦或不听劝,非要和安十九对着干。
这些他自以为是的主张,想必都拂了他的面子,他作为一家之主,作为长辈,作为湖田窑真正的大管事的面子。
至此,徐稚柳明白了什么。
他安静地看着徐忠,徐忠目光微有闪烁,却强撑着没有避开,那里头布满鲜红血丝,载着老头难以启齿的尊严,徐稚柳哪里忍心?于是抬手,鸡纹小杯里的酒水被一口饮尽。
尔后他温热的手掌,轻轻包住鸡纹小杯。
徐忠则往椅子上一瘫,陡然没了力气。
安十九看了一出好戏,笑得开怀:“到底是咱大东家说话有份量,年轻人就是缺少磨炼。”
徐稚柳不置可否,转向徐忠说道:“徐叔,晚间还有祭祀活动,我先去准备了。”
徐忠点点头,没有看他。
徐稚柳环顾一圈,用眼神给诸位管事打招呼,管事们方才如梦初醒,重新招呼客人,堂口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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