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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轶尘一笑:“就这吃相,郑渠都能入太常寺任典仪官。”话虽如此,却忽觉食指大动,她那吃法仿佛格外的香。二十年如一日的规行矩步、谦和好礼,早将自身捆成了一只铁铸的桶,不成想那铁桶无意间决了边,自己都一无所觉。
杨枝一枚馄饨下腹,又瞪了他一眼:“太常寺要是请我做典仪官,民间收成都好些!食有了食味,人才有了不顾一切的奔头。民间百姓不是圣贤书中倒出来的模子,都叫礼仪束死了,还有什么趣味!”
“稍纵容你些就这般信口雌黄起来。”柳轶尘道,却听不出半分嗔责之意:“是我这衙门庙小,委屈了姑娘的伶牙。”
他脸上一派豫和,杨枝当然看得出来。腆着脸往那杆上爬的欢快,还摆了摆手:“无妨的事。”
柳轶尘对着她那无耻厚颜,徐徐笑开,似熏风拂过河塘,吹开了一池荷花。
见她慢慢停了箸,心满意足地靠上椅背,方问:“这便是你白日得的线索?”
“是。”杨枝道:“褚师傅的小儿便是这般描述的。他说有个这般模样的人来找他爹爹,穿蓝衫,戴着个像乌鸦一般的帽子——从没见过将帽子比作乌鸦样的。不过倘若真有人顶着个乌鸦过市,定然十分招摇……哎,小孩儿说话颠三倒四,也不能全信……”
柳轶尘不语,对着那画端详片刻,忽然起身,步至案边,捡起杨枝方才撂下的笔,随手在那画上勾勒了两下。杨枝也追过来,瞥见那两笔,灵光顿时闪过:“是家丁!大人是方府家丁!”
尖尖的乌鸦没了喙,就像一顶斜戴的家丁帽。而方府的家丁,也的确是着蓝衫的。
柳轶尘撂了笔:“嗯”。
杨枝又仔仔细细看了那画几眼,柳轶尘见她抬目,问:“猜到是谁了?”
“方濂的贴身小厮,陈旺。”杨枝点头:“方府就他一个人这般戴帽子。”杨枝在蓬莱阁见过方濂,也见过他那个小厮。
“没错。”柳轶尘道:“陈旺右边脑袋有疤,斜戴帽子是为了遮挡疤痕。”
杨枝凝眉思索了片刻,一拍手道:“这就难怪了!褚师傅虽声称那金簪是方濂下的定,但方濂身为户部侍郎,这点小事定然不会亲为,陈旺是方濂的贴身小厮,寻常人只怕会想当然将他说的话当成是方濂的吩咐。秾烟那支金簪中空,若非陈旺吩咐,褚师傅想必也不会答应!而且之后拿样钗去找陶珩,大概亦是他带着褚师傅去的。可……”
“方濂的小厮为何要害方濂?”杨枝不解:“还有,既是陈旺下定,为何不干脆让褚师傅制个一样的,反而要舍近求远去求陶珩?再者,只是给个样钗,为何要褚师傅自己出面,那陈旺取了钗给他不是更加便宜?”
柳轶尘不答反问:“那孩子原话是如何说的?”
杨枝道:“那孩子说,有个坏人给爹爹钱,爹爹跟着就去找了庙里的瞎老头。”
柳轶尘眉心微敛:“跟着?”
杨枝一愣,立刻反应过来:“我原以为二人是一同去的……这么说来,倒有可能是褚师傅尾随陈旺去找的陶珩。那么为何舍近求远呢,让褚师傅制两根一样的钗不是更方便,更不易被识破?”
柳轶尘食指轻点纸面:“账本。”
杨枝恍然——制两根钗,必要写进账本。褚师傅为人谨慎多疑,从他尾随陈旺至西山便能看得出来。要想让他不入账而不告知原由,想必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那么现下只剩一个问题……”杨枝道:“方濂的小厮为何要害方濂?”
柳轶尘摇头:“明日提人来问一问便知道了。”抬头看了看窗外,月影已慢慢上移,遂道:“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给你放三日假,养好了再来上值。”
话落,便转身往外走去。见他步子将迈过门槛,杨枝忽然道:“大人晚上可是去江府了?”
柳轶尘身形微顿:“嗯。”
“大人,属下不想连累大人。”杨枝绞了绞手,踟蹰片刻,道:“我自己闯的祸,理当我自己承担。江家权势滔天,大人身在宦场,自当小心逢迎,不该为了我这么个无关轻重的人,枉送了自己的前程。”
柳轶尘背影僵了片刻,轻笑:“你怎知我葬送前程去了?”
这话有暗讽她“自作多情”之意,杨枝却不以为杵,道:“大人先前说,我若是得罪了旁人,不用惧怕,自有你担着。”
幢幢一点灯影,将柳轶尘身形拉的格外颀长。虽然知道他才智过人,但先前说出“担”字的时候,杨枝还觉得他清瘦,能担什么。
可不知是那门太过窄小,还是那灯影有了令人恍惚之效,此刻,柳轶尘的肩膀显得格外宽阔。那一肩,不知挑下了多少重担。
“既然还记得那话,说这些做什么……以退为进,还是曲意逢迎?”柳轶尘声音有些凉,似夏日冰碗晃动时的清脆叮当。话也没什么暖意。
杨枝却反而笑了笑,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大人,我自己闯的祸,我自己承担……大人那晚说的是因公,我这却是私事,大人切莫为了区区属下与江家交恶。”
她虽自忖没有柳轶尘敏锐,但察人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柳轶尘为人虽冷淡,但却言出必行。若是他当真在马车中说了那样的话,那么今夜上江府所为何事已不言而喻。
而无论如何,这的确是她自己闯的祸。江令筹为人睚眦,柳轶尘虽聪敏,亦有几分手段,但在绝对权力面前,不过是刺绣的绲边,剑鞘的点缀,无甚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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