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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笙摘下面具递给随侍的小厮,朗声笑道“闺阁里也时兴变文,暖儿唱得好,出乎我的预料”
容与吩咐汀州给布暖侍候巾栉,手指在杯身上缓慢游移,三彩微微凸起的花纹摸上去简单光滑。他打量她,表情平静。她站在门口的一小块阴影里,牙雕似的面皮泛出浅浅的红,似乎局促,手指搅动,眼神闪躲着。
他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她五岁那年,如今见她婷婷立着,才突然现她真的长大了。布家是有教养的人家,她进退有度,一举一动都合规矩。照理说以目下的民俗来看,女孩儿再不是整日拘在高楼上穿针绣花的了,偶尔票个戏,学伶人唱上一段,舞上一曲,那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可不知为什么,他隐约有些不悦,或者的确像蓝笙说的那样,他是个石古不化的学究。别人家的闺女怎么样同他无关,他固执地认为,自己家里的孩子,还是矜持贵重些的好。
想是这样想,话却不好说得太重。他审视她,她像个孩子,觑他一眼,立刻又耷拉下了眼皮,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人不忍心苛责。她到了长安孤寂,这他知道,他是她唯一可以倚靠
的人,他们的筋脉里有一部分血液是相同的。
他淡然一笑,斟酌着说“唱得很好,下回我空闲在家了再唱给我听。”
布暖垂手应是,心里再明白不过,舅舅不喜欢她在外人面前丢份子,即便要唱,也要等他“在家”的时候。
“来坐下。”他指了指身旁的位置,“昨夜睡得可好烟波楼临水,你要是喜欢就住着,不喜欢,我再另给你安排。”
他的语气还算和软,布暖趺坐下了才道“舅舅不必费心,烟波楼很好,我知道那是母亲以前的住处,我住着再适宜不过。”又说,“母亲让我问舅舅好。母亲说舅舅的喜日子定下了就差人告诉她,她过长安来给舅舅道贺。”
容与面上淡淡的,唔了声呷口酒道“不着紧,时候到了再说吧”
他别过脸看窗外,一枝粗壮的梅欹伸过来,稀疏几朵绽放着,隔着天青的绡纱,有种朦胧的美态。
关于他的亲事,他总归是没法上心。以往二十七年孑然一身,过得也逍遥自在,母亲一再催促,他那时还能振振有词地拿外放不便推辞。现在官位擢升,离正二品只一步之遥,驻守之地也从永州拨到长安,事到如今再没有不愿成家的借口了。
他年纪不小,母亲常念叨别人家都是儿孙绕膝,自家人丁单薄,府邸这样大,就缺孩子的笑声。他无可奈何,横竖亲是一定要成的,母亲点了姨母家的知闲,他没有置喙的余地,娶生不如娶熟,就这样吧
无所谓的态度,有点委曲求全的味道。面上过得去,心里还是觉得怅然。他治军严谨,对自己的终身大事竟这么草率。似乎良缘离他很远,朝中大臣有意结姻的不少,名门闺秀任他挑拣,结果一个都不合心意。
婚前遇不上对的人,若是缘分在婚后才姗姗来迟,那么情上注定艰难,便是他命里逃不脱的劫。
蓝笙在一旁自斟自饮,打了岔道“还是早些办了吧我瞧知闲和暖儿谈得拢,将来暖儿出阁,老夫人上了年纪操持吃力,知闲再无用,置办些嫁妆还是可以的。”
布暖抬眼看容与,原以为蓝笙这样说他未过门的娘子,他九成是要火上脸子的,谁知他像没听见似的,只问布暖“知闲待你好吗”
布暖愣愣点头“叶姐姐人很好。”
蓝笙眉梢一扬“她这人一阵阵地会作,你仔细些,她娘子脾气大着呢”
容与也不恼,闲话似的说“你两个八字冲克吗一见面就成了乌眼鸡你们不厌我都厌早年我还同母亲说要把知闲许给你,好在这事没成,否则就是一辈子的怨偶。”
“神天菩萨,我八辈子没老婆也不讨她”蓝笙搁下杯子看了布暖一眼,转而正了脸色对容与道,“说起这桩事,日后我还真有依仗你的时候。你我兄弟,一定要帮我的忙才好。”
容与倒没想到那上头去,他认识蓝笙二十几年了,这人对谁都热络,姑娘跟前尤其体贴。当然,知闲是个例外。
婉姑娘低吟浅唱,容与随手往布暖碗里添菜,照顾孩子似的哄道“多吃些,身外事撂开,舅舅身边胆子放大些,有我在,自然护你处处周全。”表现完了长辈的慈爱才来搭理蓝笙,心不在焉地应,“我能力所及当仁不让,你是瞧上了谁家姑娘咱们有言在先,做媒的事我是不成的,敲敲边鼓或者可行。”
蓝笙一面伴着歌声打着拍子,一面笑道“别忙辞,时机成熟了少不得你从中斡旋。”转过脸来瞧布暖,她静静坐在容与身边,眼里平静无波,那恬淡温文的样子足令他心仪。他覥脸笑“暖儿,我的官邸离这里不远,你接你过去散散”
布暖摇摇头“不了,出来的时候太长怕外祖母惦念,还是
早些回去。”
容与蹙眉看他“你这样闲城外监门府几个人赌钱打起来了,一个左卫长史被人割了耳朵,如今还泡在酒里呢你替我把事情办妥,别等上头问下来,叫我交代不过去。”
蓝笙听了面色一沉“我昨天就吩咐下去要办的,怎么到现在还悬着”手里扇骨在桌沿上笃笃敲着,只道,“你放心,这事我亲自过问,我倒要瞧瞧谁敢给我甩派头。”
明明屏风前站了两三个伺候丫头,容与却不假他人之手,自己给布暖斟了茶递到她手里,才慢吞吞问“是谁起头闹的事凭他老子娘是什么来头,但凡有份子的先各打五十军棍,打完了再审。逮到祸头子,扒了明光甲,是杀是留不必酌情,军法如山,不能为几个鼠辈坏了规矩。”
布暖的头愈低下去,果然是法不容情,舅舅说这话时仍旧显得漫不经心,他甚至拿筷子将她杯里的茶叶一片片挑出来,可眼里的狠戾叫人胆寒。
蓝笙颔“我省得,你只管放心。”言罢又轻笑,“饭桌上别说这些,看吓着暖儿。回头我就上营里去了,暖儿回府你打汀州护送,一个姑娘家叫人不放心。”
容与不由侧目,他的外甥女,蓝笙倒比他还上心些。
“老夫人中晌差人来传话,让今晚回去吃个团圆饭。横竖军中没什么事,我把军务交代给了贺兰伽曾,下半晌正好歇一歇,陪老夫人说说话。”他吩咐人打水来,修长的手指在巾帕上擦了一遍又一遍,顿了顿道,“你瞧瞧晚上能不能腾出空,一道过府来吧,我们家的团圆饭哪回也没落下过你。”
蓝笙囫囵吞下嘴里含着的茶,笑嘻嘻道“就是老爷子打死了亲娘也得来给我留个门儿,我带蟹爪饼来给暖儿吃。”
他心情奇好,容与不愧是他的至交,样样想得周全。虽然现在逃不了一个蹭饭的名声,等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了。他是个开明的人,不在乎比容与矮一辈,只要他敢受他一声“舅父”,他也好意思喊出口来。
那边容与直撇嘴,蓝笙这副官痞的腔调是改不了了。什么留个门,他是墙头爬多了吗听着怎么那么别扭
他温声对布暖道“说给你洗尘,那头喝多了再灌不下了。叫你一个人吃,我瞧你恹恹的,大约是没吃好吧回去我让人备些小食送到烟波楼去”正说着,突然现她两颊酡红,便奇道,“你热吗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布暖憋屈得很,她早就想问问,为什么舅舅要往她茶杯里添酒为什么还要仔仔细细把茶叶剔出来可是她到底没敢,因
为怵他,所以逆来顺受地把那杯掺着酒的茶水喝了。至于味道她没法子细品,太难喝,难喝到她回忆起来就会忍不住想哭。
蓝笙凑过来看,布暖臊得缩缩脖子。蓝笙的眼睛很好看,不似舅舅那样深邃,睫毛很长,眼梢微微上扬着,这样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长在武将脸上,说实话是有些格格不入。
“你喝酒了吗”蓝笙的眉头皱了皱,“容与,你给她倒了酒”
容与怔了怔,表情难得的一片茫然。嘴里犹豫着说没有,边去拿她的茶盏来嗅,然后颇意外的闻到了酒味儿。他调头看布暖,带着歉意“真是对不住,我刚才大约是想事情走了神,糊里糊涂拿错斟壶了。”
上将军严谨,这话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布暖当真是乏力到无语凝噎。不过她觉得舅舅好像是成心捉弄她,不然放着边上的丫头不用,布菜斟茶亲力亲为,一个让人伺候惯了的人,怎么会上赶着给人做小厮呢
她抬手掖掖脸“只喝了两口,也没什么。”
容与叹了口气“你这孩子”
“哎呀,多听话的孩子但凡是舅舅的示下,别说一杯酒,
就是一盏毒药,恐怕她都会眼都不眨地喝下去。”蓝笙说,拿扇子给她轻轻地打,揶揄道,“不过你的酒量当真不行,两口下去就成了这样,日后要勤加练习才好。不说将来替相公挡酒,寒冬腊月里暖暖身子不至于一沾上就醉。”
布暖依旧只是笑,思绪却停留在他的前半句话上,心里像有澎湃的浪,搅得她莫名慌乱。
容与静静看她,她低垂着头,乌如墨。他有些心疼,这孩子太老实,倒显得他这个做舅舅的不厚道。静水深流,越是沉寂,内心越是丰满,稍有疏忽便会对她造成伤害。他该当反省,自己在这上头竟还不如蓝笙。请牢记收藏,&1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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