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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呢?”
“我?”飞花雨忽然一笑,眼角的细纹如弯弯的溪,“只不过和他们是一丘之貉。”
马蹄从乱石上越过,颠沛的路途摇晃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们两人策马急奔出数十里,没有人追上来,飞花雨给予他们最后的一线生机。
小雨被蒙在布中,钟照雪的胸腔如同一个残破的钟,出的鸣叫如此嘶哑而逐渐无力,她的耳朵紧紧贴着他的胸口,渐沉落的跳动让她感到恐惧:她素来孱弱的脉搏,与剑客相比,竟也显得蓬勃。
她恐惧这种声响,恐惧这种渐渐融化的消逝,她宁可被火一样的炽热灼烧,钟照雪握着她的手已经很冰凉了,昨日他牵着自己时,那种温暖从何处去了呢?于是她哭了,她想起来剑客雪白的狐裘,包裹住自己的时候无比暖和,像一个春天的拥抱。
她的眼泪掉落,和剑客衣服上的血交融,变成墨迹般化开,起初钟照雪没有察觉,只以为是从自己肩上滑落的血珠。而后小雨的呜咽在他的怀里生长出来了,枝叶柔软,有一只孤雏在其中哭泣。
“没事……没事……”
钟照雪抱着小雨,额头微微抵在她的顶,失血让他感到冷意,剧痛已经变得麻木。他低低地说,小雨,你会唱歌吗?唱一歌给我听吧,这样我就不会睡着了……
断断续续的调子在风里荡开,很快被铜山关的风沙撕碎,但仍顽强地、坚韧地、像芦苇一样飘摇,含在哽咽中轻轻哼唱的调子,比起这广阔而浩瀚的天,实在太轻了,遗落在哪里都找不到。
陪伴他们穷途末路的,只有这样的歌声。
在温柔纤细的嗓音里,小调惆怅而绵长,想起东州夹道的春桃,想起北州夜里的笛声,父母种在庭院里的那一棵桃树,辛勤栽培,多年来却从未开花,人们都说那是一棵死树,在中州这样干涸的土地里,又怎么能开出春天的花?
钟照雪却在歌声里有一种幻觉,那无因无果的梦境里,他膝上放着一把剑,孤身望着未的桃树,夜漫长,他低头抚摸过剑身,以为从此枯寂,可一瓣飘落,银雪染春。
他霍然抬头,千万枝枯枝生叶开苞,千万朵新桃馥郁,殷殷开满一树。
钟照雪淡淡地微笑,喉咙填着铁锈的味道,沙哑,干渴,也断续地、附着小雨的哼唱,轻轻唱:“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天光终于长晓,自远处破开一线蒙昧光阴,昏昏冥冥,却又拂开沉重云雾,腾升红日,炽烈的赤色蔓延在云海之中。
朝霞光明,天如血,地如牢。
极目眺望,远处也有了人烟的痕迹,边镇的房屋逐渐映入眼帘,象征他们奔波一夜,从铜山关跑出,终于要到了南州。
沥雪渐渐缓下来,钟照雪僵硬地动了动手指,勉力将小雨从马上抱下去。他已经流出太多的血了,浑身浸透血水,想必可怖得有些凄凉,以至于小雨看着自己,就像是眨眼就会消失的风,琥珀色的眼睛盈满了悲戚的神色。
该到了别离的时候,钟照雪提起半分精神,显出平日安定的模样,只是神貌狼狈,想来不甚见效,他推了推她的肩膀:“去吧,你知道该去哪儿吗?”
“……知道。”小雨用力地点了点头,但她没有走,只站在原地,抬着头看着他,泪水无声地流淌。
“我没事,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钟照雪温和地、低缓地催促,像霜姑一样目送她,“快去吧……小雨,不要回头。”
小雨最后久久看了他一眼,咬了咬牙,抬起袖子将泪水狼狈而潦草地擦拭,满面灰尘与泪痕交错,她踉踉跄跄跑了起来,不停地奔跑,跑向城镇,用尽浑身的气力不再回头。
身影越来越小,红日升高时却巨大而凄暖,钟照雪微微转过面,丝与颊边被朝日覆出一层薄红。
他策着沥雪转身,一人一马在沙漠上缓缓地背离边镇,走着,走着,沥雪忽然倒了下去,连带着钟照雪也一同滚进沙地里。
跑了太久太快,沥雪也没有气力了,它剧烈地喘息,浑身起伏,涌出许多汗水。钟照雪将剑插入地里,支撑着爬起,想去看看沥雪,然而踉跄几步,他又再次跌倒,再也无法起身。
他倦倦地阖上眼,只想再做一次平静的梦。
第四十七章悟因
温暖的热度从额头上传来,僵冷的知觉渐渐流动,暖和从四肢蔓延,如同春天的流水在他身体里涌动。钟照雪眼皮很沉很沉,在倦怠的长梦里,驻留于桃花飘零的庭前,像变成一座石雕,长久守在这棵树下。
宁静过去,是火与冷交替,像劲敌抗衡,在他的躯体里斗争,交戈时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的每一寸筋骨都在反复地痉挛,仿佛一团面在人的手中被揉搓成型。他的背上出汗,湿淋淋浸透了里衣,梦越深了,被落下的雨淋湿成模糊的影子,融化为冷冰冰的黑色,一条长径在他的眼前,钟照雪一眼望去,走不到尽头。
如是黄泉之路,竟也如此漆黑寂冷么?
他不希望见到谁,不恐惧碧落的昏暗,关于走马灯的传言,他也并不太相信,世俗所信奉的事情,他好像一件也不爱附庸。他不敬生死的无常,所以到了死途,他也看不到生前身后事,想必是赤条条一个人走。
但钟照雪忽又想到一张面孔,艳丽得近妖,七情六欲藏在眉眼里,浓烈如会引火自焚的疯子,看起来是蛇蝎、孔雀、狐狸精,实则只是只肚皮柔软的刺猬。钟照雪的衣袖被他扯住了,他转过头去看,殷怜香也看着他,浓长睫毛下的目光很怨恨,一如那夜他被戳穿真相时受伤的神情。钟照雪想,自己敢将他丢下,来日大概会被他漫山遍野地翻出尸骨,最后再挫骨扬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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