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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林简微微眯起眼睛,没什么意义地笑了一下,“你倒是还给我留了个名字,那我是不是还得说一声谢谢?”
“林简……”温宁的声音低下去,竭力控制着情绪,艰难开口道,“虽然我知道没有实际意义,但还是要对你说,对不起。”
“不必了。”林简十指交叉放在桌上,微微倾身,淡漠道,“我只是有一件事比较好奇,都这么多年了,你又回来找我干什么呢?”
温宁摇摇头,声音中已经带了不明显的哭腔:“不是才想找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很牵挂你……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爸爸,没有对不起林家……但唯一有愧的,就是对你。”
坎坷多舛的命运自不必多说,温宁与林江河邻村,当年温宁刚刚高中毕业,突逢家中变故,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只给她留下一身还不完的外债,生活的苦厄狠狠砸下来,原本再笔直的脊梁也要弯上一弯。
十九岁那年,就当她为了还债已经走投无路时,竟然有人上门说亲,她从同村大婶的口中得知林江河为人老实忠厚,虽然家里也是四壁斑驳,但却承诺帮她还清外债,她一夜思忖,第二天便回复中间人,点头答应了。
没有仪式,没有结婚证,甚至没有像样地在村口摆上一桌,十九岁的温宁自己裹了一个包袱,里面装着三两件换洗的衣服,和一大摞书,徒步背着走到了邻村的林家。
面对眼前大她七八岁的男人,她平白直叙地说,我和你没有感情,也不会长久地和你生活下去,但是眼下你帮我还债,我不能欠你这个人情,所以等价交换,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
寡言的男人在昏黄的电灯下抽完了半包烟,脚尖碾灭最后一个猩红的烟头,说,那就给我留个后,生个孩子,往后是走是留,我不拦你。
一拍即定。
她在林家住了下来,对于林江月一家的白眼和苛责充耳不闻,毫不理会,犹如一块顽石般坚硬,白天林江河去工地做工,她便沉默地料理好家中一切,洒扫洗衣做饭,晚上身边的男人餍足后沉沉睡去,她再爬起来借着昏暗的电灯捧起课本,继续复习。
她生性骄傲要强,决不允许自己被这四角天地永远桎梏。
很快,她发现自己怀孕,但事事照旧。次年夏天,她挺着不甚明显的孕肚,以社会类人员的身份重新参加高考,同年八月,林简出生,她收到了来自远方陌生城市的录取通知书。
林江河自知她是一定会走的,只是没想到这个瘦弱倔强的女人能有这样一副硬骨头,会在月子都没有坐完的时候就选择离开。
她走之前,林江河罕见地提出说,你有文化,给孩子留个名字吧。
她站在炕沿边上,看着沉睡中的婴儿
,沉默许久后,说,叫林简吧。
简——竹碟也,愿他四季青翠,可傲雪凌霜。
简——抉择也,愿他不临绝境,能随心而行。
回忆太过漫长痛楚,温宁在过往烟尘中回溯一遭,原本端得平稳的姿态已有溃不成军之势:“后来,我顺利读了大学,读数学和英语双学位,又在临近毕业的一次国际联谊会上,认识了我现在的丈夫……他是英国一所名校的数学教授,那次联谊他是带队老师之一。”
林简始终沉默地听着她叙述过往,此时才偏过头,沉而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我们一直有邮件联系,他虽然大我将近二十岁,但是妻子早亡,而毕业之后,他便向我求婚,我答应了,再后来就去了英国定居。”温宁近乎刨白,“但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还有一个儿子,这么多年,我——”
“只有一个么?”林简绝情地截断她的话,口吻讽刺,“到了国外,没和二婚丈夫再生一个孩子?哦不对,想起来了,你和我爸连结婚证都没有,算起来应该是头婚才对。”
“林简……”温宁瞳孔紧缩,眼底的痛楚清晰又直白,“不要这样说好不好?我知道你怪我恨我无法原谅我,但是我真的……没有忘记过你。”
林简铁石心肠,又问了一遍:“没孩子么?”
温宁被刺到痛楚,脸色倏然变得惨白,此时服务生推车上菜,才给了她一丝喘息的余地。
精致的摆盘被一一端上桌,但隔桌相坐的两个人却谁都没动,过了许久,温宁才抬起头,捋了一下鬓边垂落的碎发,哀声道:“不会再有孩子了,当年我……身体受损太严重,不可能再生育了。”
“原来是这样。”林简毫无感情地嗤笑一声,继而冷声说,“那是你自作自受。”
“对不起对不起……”温宁风雅干练全然不再,只能以苍白地重复着歉意,“我其实是找过你的,前些年我还去过原来的那个村子,但是周围的人换了几l茬,我一个都不认识,最后听村子里的一个老人说,很多年前,林家就举家搬走了,但是搬到哪里却不知道……林简对不起,你原谅妈——”
“别说那个字。”林简深深呼吸,压下心口沸腾咆哮的血液与脉动,冷眼睇着面前早已泪痕蜿蜒的女人,“千万别提那个字,你不配。”
这么多年的放逐与忽视,实际上就是抛弃,哪怕当时是身不由已命途所迫,那之后呢?当终于不遗余力地将可控的命运与未来抓在自己手中时,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回来找他?前几l年找过?那前几l年之前的时光,是在做什么?
别说什么一直惦念,更别拿愧疚的情感作为施舍,至于林简而言,温宁口中的“回来”根本毫无价值,他不过是她似锦人生中需要被点缀的那朵花,而在他饥寒交迫最需要温暖与炙热的艰难时光中,却无人来做那块能供他汲取温度的碳。
林简眸中讥诮如芒,他问:“同村的人只告诉你林家搬走了,没告诉你为什么?”
温宁在泪眼中惶然:“……
为什么?”()
林简笑容嘲讽,用最平淡的语气叙述最血淋淋的事实:因为我爸死了,我被大姑一家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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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温宁狠狠打了个冷颤,一时间被震惊得体无完肤,下意识地否定:“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林简说,“但是你看到了,我现在过得很好,所以你的所谓的找寻也好,亏欠和弥补也罢,对我而言一文不值,当初你抛下我一走了之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林简目光冰冷,毫无怜悯地结案陈词:“不是所有迟来的歉意都会被原谅,而你的出现之于我而言就如同你的道歉一样,除了让我堵心烦躁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不是这样的!”温宁终于失控,微微向前倾身,想去抓林简交叠在桌上的手:“你被送去了哪里?是送养还是买卖?!我是你的妈妈,我回来了,你的监护权我可以拿回来的!让我弥补你好不好,林简你……”
伸出去的手落了个空,林简倏然抽开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脸色惨白的女人:“弥补,监护权?当时走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自己是别人妈这回事呢?”林简压下沉重的呼吸,说,“况且,如果你找了这么久,最后发现我狗屁不是,辍学、不学无术,和社会上的混混渣滓无异,那么以温老师现在的社会地位,还会和我相认吗?”
“我会。”温宁泪眼婆娑,低声说,“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都是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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