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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众女娘仍在互相问着记不记得有个&1dquo;秋家”，忽然舷边有个船娘凑过来道：&1dquo;那个不是旧年里散了的秋月舫？七八年前，那块倒真是有个嫁了外路人的娘子，官儿蛮大，蛮风光！”便有一名博士笑道：&1dquo;怕不是什么大员罢？要么就是卸了任的，否则敢这般堂而皇之？也不怕言事弹章！”那船娘坚持道：&1dquo;是蛮大的官儿呢！好象叫啥布——”林凤致道：&1dquo;布政司。”

  又有人cha嘴道：&1dquo;想必是位花魁了，貌好才高xing子温柔样样皆佳，不然怎能教行省要员破着有碍官箴&he11ip;&he11ip;”那船娘撇嘴道：&1dquo;旁的不晓得，xing子煞是不好！秋家有名的泼货辣子，常年跟人寻闹的——就是运道蛮好，恁大的官一眼看她欢喜，不讲价就讨了走，宠得不得了，福气啊！”

  吴南龄见林凤致默不作声的听着，于是道：&1dquo;人生祸福，各有定分，乃是天缘——都罢了。”有位女娘羡慕道：&1dquo;嫁了大官又得宠，真是好运，后来呢？”船娘道：&1dquo;后来带到京里头去了，这刻划码也是个一品夫人，凤冠霞帔穿金戴银的——这位大人是京里来的官，可晓得秋娘子在京福气不福气？”林凤致轻轻的笑，道：&1dquo;我怎么晓得——不过她一定还在京里，很福气，很福气。”

  是的，她原来是传说的风尘中有福之人，本来也应该就那么福气下去，穿金戴银呼奴使婢的在大宅院里生活着，在丈夫主人专房宠爱下娇纵自得着——如果没有自己的话。

  如果没有那一场重逢的话，如果没有那一场&he11ip;&he11ip;孽缘的话。

  他抬起头，三月初的net风轻轻拂上面来，温柔得有如抚摸，天色近晚，一钩眉月已出现在天边，弯弯似笑。想当年，她也曾这样坐在花舫的船栏边，喝着酒，看着秦淮河滔滔流波吧？这一弯眉月的柔辉，当年一定也照在她身上过。

  自己过誓一定要替她雪恨，可是到如今，害她含恨而死的那个人，仍然在天涯海角活着，虽然我也沾了满手鲜血，大家的苦痛扯平了——然而，毕竟此憾难偿，此恨难释！

  把玩良久的手中一杯酒，到底没有喝下去，却持将出去，慢慢浇入了秦淮河的波影里，很轻很轻的道：&1dquo;娘，可以不恨了么——但是我不会忘。”

  第48章

  忽然舫间众人喧声响了起来，却是从旁边另一艘花舫上又邀过来了几个乐户，带了弦管过来奏乐小唱，立即有人过来拉吴林二人道：&1dquo;二位枯坐一隅作甚，过来听曲！”又有人开玩笑的夺了林凤致的酒盏，说道：&1dquo;虞山兄，如何一个人躲在这里取乐？罚一巨觥，罚唱大曲！”吴南龄正想把林凤致拉走，免得独自睹景伤qíng，于是笑道：&1dquo;罚酒倒罢了，罚唱唬得倒虞山？想当年他可是裘马轻狂、翩翩年少——翰林院中数他最擅音律，并能串戏，大家却不知道罢？”

  他这一泄底，众人立即起哄，便斟满巨觥来罚林凤致饮，林凤致毫不推辞的一气喝了，又有人取笑道：&1dquo;虞山兄原来会串戏，莫不是装旦？”吴南龄知道林凤致从前最恨有人说他貌如好女，正要答话，林凤致倒不在意，笑道：&1dquo;我堂堂男儿，装什么旦色？实不相瞒，小弟粗通正生，并会大面。”吴南龄道：&1dquo;不才作证——当年院中会饮，虞山唱《宝剑记》，那一支：&1squo;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可是唱得慷慨悲愤，满座生风！”于是登时又有人满斟上一觥酒，来促请林凤致唱一曲来听。

  林凤致一仰头喝了一巨觥，将杯盏一顿，笑道：&1dquo;好，小弟献丑——这回唱个&1squo;收拾起’！”

  所谓&1dquo;收拾起”，乃是当时最流行的一支《倾杯玉芙蓉》曲词开头，与另一支著名唱词&1dquo;不提防余年值乱离”并称一时，其流行程度之广，甚至有&1dquo;家家&1squo;收拾起’，户户&1squo;不提防’”之谚，乐户人家岂能不熟？急忙拉上调门，chuī起长笛，林凤致自己取了一支牙箸打节拍，唱道：

  &1dquo;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

  历尽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

  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

  雄城壮，看江山无恙，

  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这是传奇《千钟禄》里《惨睹》一折里最有名的一曲，写的是前朝失国君王的悲慨之qíng，唱来极哀极愤，催人泪下。众人不料林凤致面目秀美，唱起曲来却恁地悲壮激昂，竟烈烈有金石之音，然而再一细想，这曲文又完全符合他近日&1dquo;扶孤忠臣”的身份名声。一曲既终，大家呆了好久之后，才轰天价叫起好来。

  林凤致哈哈大笑，说道：&1dquo;献丑，献丑！”提起酒觥又喝，众人回过神来，也纷纷向他敬酒，林凤致来者不拒，酒到杯gan，直喝得脸上泛出桃花般艳色来。

  吴南龄不免担心，知道他多半想起亡母，回忆旧恨，心内定是郁结，这才借酒放纵，正yù拦阻劝说，忽见岸上有人匆匆赶来，大叫：&1dquo;林少傅可在？”

  此人穿着便服，众人都不知其身份，吴南龄却认得乃是昔日豫王府的内侍，殷螭的心腹小六，自己旧曾在京师见过的，吃了一惊，急忙上岸去迎了进来。小六也不理会别人，直奔林凤致，附耳向他说了几句话。

  林凤致这时已有五六分酒意，听了微微冷笑一声，道：&1dquo;好罢，你先回去，我待会儿便回。”小六道：&1dquo;请少傅即刻回去！”林凤致愠道：&1dquo;不是三更么？天色还早，催什么？”小六吃惊道：&1dquo;眼下都快二更天了&he11ip;&he11ip;路上再迟延&he11ip;&he11ip;”林凤致双眉一挑，冷笑道：&1dquo;那便让他等——你自管回去罢！”小六一吓，面目失色，头也不回的直冲下船，又匆匆跑了。

  众人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事，也无理会，继续起哄闹酒，吴南龄却吓出了一身冷汗，心知肚明，赶忙到林凤致身边，悄悄推他道：&1dquo;鸣岐，你醉了，这可不是任xing的事&he11ip;&he11ip;”林凤致一扬脖又是一觥酒，醉眼乜斜，道：&1dquo;吴兄，连你也催我？”吴南龄急道：&1dquo;鸣岐，这可由不得你！”林凤致一面喝一面笑，道：&1dquo;你&he11ip;&he11ip;你也推我入火坑？你明知的&he11ip;&he11ip;”说了一半，忽然又笑着摇头，道：&1dquo;不对，不对，明明是我自己要往火坑跳，受那般屈rǔ折磨&he11ip;&he11ip;跟你无关，无关！吴兄，小弟失言，抱歉抱歉。”

  吴南龄看他已经醉得眼神迷离，于是索xing将他拉起来，向众人道：&1dquo;虞山醉了，我先送他回去罢，他一向量浅，多半撑不下去了。”林凤致夺手道：&1dquo;胡说！当年恩师座上我一饮千钟，下万言的时候，你也在座看见的&he11ip;&he11ip;小弟几时量浅？让我再喝！”

  众人这时也觉得他光景不对，于是纷纷都道：&1dquo;虞山兄真是醉了，别喝了，回去罢。”林凤致笑道：&1dquo;没醉，没醉！我哪有这般不济？想当年，我也曾赴过琼林宴&he11ip;&he11ip;”他说着说着忽然呛咳起来，伏在桌上好半晌才抬头，声音已有些含糊：&1dquo;想当年，我也意气风过来的呀，怎么&he11ip;&he11ip;怎么如今落到这个田地&he11ip;&he11ip;”

  吴南龄一面摇头叹气，一面不顾他挣扎不从，向众人告了退便qiang行拉他走。林凤致被他拉着踉踉跄跄的直走到岸上，一阵net风chuī过，酒气上冲，登时醉意又添了几分，靠在他身上只是晕。吴南龄倒迟疑起来，唤道：&1dquo;鸣岐？”林凤致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吴南龄叹口气，道：&1dquo;算了，我看你还是别回去了，这个样子&he11ip;&he11ip;冲撞了那人也没好事罢。”

  林凤致昏沉沉了一阵，被他又拉着往回走，忽然一绊，却清醒了几分，立定道：&1dquo;吴兄，不行，我还是得回去——帮我唤顶轿子来罢。”

  吴南龄担心道：&1dquo;那你这个样子&he11ip;&he11ip;”林凤致微微的笑，带着酒意的脸庞丽色流转，月光下竟显得颇是凄艳，说道：&1dquo;没关系，冲撞比失约好&he11ip;&he11ip;他要是追究上跟你们喝酒的事，大家就无得紧了，还是我回去罢。你放心，我也没怕过他。”

  他声音似是酸楚，似是无谓，吴南龄忽然心头一酸，叹道：&1dquo;鸣岐，你何苦呢！明明当年&he11ip;&he11ip;你要是肯讲和&he11ip;&he11ip;”林凤致冷然一笑：&1dquo;那有什么两样？”吴南龄道：&1dquo;不一样的！至少&he11ip;&he11ip;那是真心待你！”林凤致大声道：&1dquo;也是毁我！”

  凉月如眉，net寒如水，黑夜中互相瞪视，一直回避着的往事忽然全部涌来，悲伤愤怒，竟自一时无以自控。

  林凤致又开始头晕，酒意上冲，胃中只是作泛，却又吐不出来。吴南龄叹道：&1dquo;好罢，全由得你！反正你从来不听我们的。”扶着他再走几步，已到贡院街前，请一个路人帮忙到贡院左近轿马行叫来一顶小轿，将嚷着头痛的林凤致硬塞了进去，怕林凤致在轿中便醉倒不省人事，于是自己也雇了坐骑，陪他一直到行宫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