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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婸不了解“檀潋”,欣然于眼前几人的通情达理,伸出手,摘下腰际用红绳系起的笛管,横在唇边,架势摆足了,却没动。
申少扬早就注意到英婸系在腰带上的笛管了,那种做工粗糙、一看就是初学者随手制成的竹笛,本不该挂在早已成名的金丹修士身上,以英婸的实力,就算是饰品,也该佩戴一件极品法宝才对。
这样古怪的反差,让他忍不住想起当初在阆风苑里,曲仙君教他们四个人做笛子,还骗他们说,最后一场比试中要比这个。
——结果直到他一头栽下碧峡水,生死之间突破金丹期,拿着空匣子上岸,也没有一点用到他苦心孤诣做出的竹笛。
申少扬想到这里,眼神充满谴责,哀怨地看向曲仙君:当时他信了仙君的话,憋在阆风苑里苦苦练了一个多月的笛子呢!
曲砚浓回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她早就把当初在阆风苑里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申少扬哀怨的眼神抛给她,简直像是抛给瞎子看。
“笛子是你自己做的?”她问英婸。
英婸微一颔,笛子横在唇边,迟迟没有开始吹。
连申少扬都看明白英婸的迟疑不决,可是在场几人都和这位早已成名的半个前辈不熟,只有祝灵犀坦荡问,“英师姐,我们不是坐鹤车吗?为何要拿出笛子?”
以祝灵犀前往山海域之前乘坐鹤车的经验,每个驾驭鹤车的修士都是符箓一道的高手,以精妙的符阵驾驭鹤车。因此驾驭鹤车的修士往往都是上清宗精英弟子,让英婸来驾车,看似是浪费人才,其实恰如其分。
就算是祝灵犀自己,也不排斥结丹后驾着鹤车为宗门奔走一段时间聊以历练符道。
可现在英婸要启程,理应开始画符才对,怎么拿着个破笛子迟迟不动呢?
英婸唇角微微一咧,露出一个沾染了尴尬的笑容,“祝师妹,你一去山海域就是大半年,大约不知道,就在三五个月前,宗门与绝弦谷合作,改动了鹤车,现在鹤车全都是靠符笛驾驭的。”
她说着,顺势将手中的竹笛一翻,递到祝灵犀的面前,给后者展示那竹笛上雕刻着的复杂纹路,每个笛孔下都对应着几道符文,只要按照固定的曲谱吹奏,就能顺利驾驭鹤车。
远远看起来只是个做工粗糙的破笛子,实际上雕刻了重重符文,比所谓的极品法宝珍贵不知道多少倍了。
“你知道本宗向来致力于以符箓化万法,这种将符箓融于法宝中的办法踩准了长老们的喜好,没到半年就在全域普及开了。”英婸握着笛子,在手里旋了一圈,“这办法是绝弦谷先提出的,选择的曲谱也都是近些年五域盛传的曲调,如此一来也就不需要苛求驾车修士的符箓造诣了。”
虽然口吻和言谈都是褒赞的意味居多,但英婸的神色平平,看起来并不怎么推崇这种变化,她干咳一声,别样坦荡,“只是,画符起阵我无有不擅,驾鹤驭车也不在话下,唯独换成了吹笛……我委实不通音律。”
这话好熟悉,申少扬几人不由回过头看祝灵犀,当初在阆风苑里,祝灵犀也是这么对曲仙君说的。
总不能是他们上清宗修士祖传的五音不全吧?
曲砚浓目光一直虚虚地落在英婸的笛子上。
她忽然想起她自己的那支笛子。
不是卫朝荣送给她的那一□□支被她拿走,一直放在身边,有时独立寒秋,看湘江水逝,不知怎么想起他,又把那支粗糙的竹笛取出来,拿在手中把玩,反反复复地看,间或有许多次有过吹响它的冲动,可到最后也没吹。
就好似她已从他那里明白无用也是一种用处,可这无用之用对她而言如此奢侈,即使他慷慨地将这不费一钱的欢乐分享给她,她也只敢在他面前奢侈一把,挥霍一次。
等到分道扬镳,各回各家,她才拮据地收拢单薄的羽翼,珍藏那一次的挥霍,往后年年岁岁日日夜夜都回味,可永远不会再有下一次奢侈。
那支由他亲手制成的粗糙竹笛,直到因年久崩毁时,她也只吹响过一次。
也不是她后来在上清宗时请人精心锻造的玉笛,那支玉笛品质堪比极品法器,一度是她的爱物,她用那支玉笛敲碎过许多穷凶极恶的魔修的脑袋,充分诠释了有些人就算学会了无用之用也做不成诗情画意的风雅之人。
如此珍贵稀罕的玉笛,有个善始,却没能得个善终,更没能陪着她跨越千载,成为曲仙君传说里的又一件至宝。
早在千年前,在她还在上清宗的时候,晋升化神的前夕,若水轩庭院后烟波浩渺的碧湖后突然浮出十数只元婴巨蟒,谁也不知这些生于沧海的妖兽究竟是如何游入不接外海的碧湖,直入上清宗腹地,肆虐纵横。
彼时大名鼎鼎的曲仙君还不是化神仙君,纵然有移山填海的本事,也终究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粒石子,没本事于一念之间瞬杀十数只同阶大妖,刀光剑影里,还是留了可乘之机,等到一战过去,趁夜潜入的十六只元婴妖兽尽数陨落,可上清宗也因此死伤难计,一片哀鸿。
夤夜鏖战后,精疲力竭的上清宗弟子强打精神收拾残局,分整元婴妖兽残躯时,不知是谁现,其中一具巨蟒残躯上,一支看着分外眼熟的玉笛狠狠贯穿而下,将巨蟒坚逾玄铁的鳞片彻底洞穿,笛身也布满裂痕,向上轻轻一拔,便和鳞片一同四分五裂,碎得再也拼不起来了。
现这支玉笛的几名上清宗弟子没将之当回事,只在月余后的闲谈里无意间提及,共同回忆起那一战中,曲砚浓于盛怒中全力出手,以掌中的玉笛作箭,朝其中一只巨蟒悍然一掷,将那元婴期的大妖立毙当场。
当时全宗上下惊惶一片,哀鸿遍野,嘈杂的环境里很难留意他人的战局,更别提别人的交谈,只有寥寥几人不清不楚地听见曲砚浓在盛怒出手之前,语气冰冷带怒,隐隐约约叫了一声“长亭”还是“上庭”之类的话。
可这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连提及的人也只做谈资,谁也不曾当回事。
唯有一个全宗知名的老好人,脾气绵软,被迫包揽过各路师兄师姐塞来的宗门杂务,几乎走遍整个上清宗,出一声无关紧要的感慨,“……说起来,夏长老的若水轩里,本来也养了一条元婴巨蟒呢。”
卫朝荣送给她的粗糙竹笛碎在想用而不敢用,珍贵罕有的玉笛碎在刀光剑影,她辗转里想起过那么多遍,可今天想起的却是另一支。
一支背后没有藏着故事的、最普通的笛子。
说是一支笛子,其实并非特指某一支,而是指她从他那里学来了无用之用,花了很多年拿起笛子,却没想到在道心劫里又慢慢放下了。
她总觉得世事无趣,做什么都只有一时半刻的兴致,再往后就是深深的空虚寥落。
最开始,只是对新鲜事物没了探究的兴致,无论见到什么都牵动不了心绪;再后来,从前的爱恨也消磨,自己却浑然不觉,直到偶然回顾,才觉心底早已荒草丛生,唯有和他有关的那一点记忆还鲜活。
对一个性情炽烈激越的人来说,慢慢淡忘爱恨悲欢,无异于世间最大的酷刑。
她激烈挣扎,有好几百年什么事也不做,全心全意地扑在这场困兽之斗里,她不相信自己会有一天连爱恨也不能自主,成为她心里不名一文的、真正的废物。
一支无用之用的笛子被她带在身边,承继了多年前蒙昧未解的情愫,也见证过她萍水相逢友情,最后在阆风苑里吹响一曲兴之所至的阆苑曲,她原以为那是她到最后也不会遗忘的东西,可时光荏苒,在漫漫尘霜里,她紧握的手慢慢松开,在未觉时坐视掌心的沙飞走。
到那场无声挣扎的结尾,她残留着一点不甘心,仍口口声声说着要对抗道心劫,卫芳衡见证着她很多次拿出竹笛,放在身边,每次都做足了对抗的决心,可几个年岁过去,不知不觉又放下了。
再惊觉,再不甘,再拿起,再放下……
说不清多少次有去无回的轮转,她到最后也许已觉得这徒劳无功的挽留本身也无趣,在记忆中的最后一次惊觉论沉沦后,她又一次取出,拿起,看了半晌,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没意思极了,何必再重复这已知终点的旅程?
于是她松开手,任那支竹笛落回乾坤袋中,一次放下,就再也没有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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