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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1点5o分,人民医院,4楼,儿科病房。
儿科病房的灯通常都熄得特别早,每晚1o点,孩子和陪护他们的大人都会一齐进入梦乡。今天是个例外,6个孩子中的5个都依偎在爸爸或妈妈或其他家人的怀里,有的还在小声哭泣。窗外过于狂暴的风雨吓到他们了。
陈贵虾盘腿坐在床上,呆望打在窗上的残枝和雨痕,背影孤零零的。
不一会儿,窗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响动,虽在噼啪轰鸣的风雨声中显得毫不起眼,但依然瞒不过陈贵虾那大大的招风耳。
他颤颤巍巍地下床,拖着输液杆软绵绵地走到窗边,向楼下张望。不远处的路口停着一辆卡车,车灯还亮着。
临床的阿姨关切道,“你在看什么呢?风太大,离窗子远一些。”
愈来愈猛烈的风撞得窗子咣咣响,陈贵虾丝毫不在意,笑脸明媚地答,“我阿爸回来了。”
陈相顺利到达人民医院了,赶在风暴潮之前。人民医院的这栋楼与他印象中的别无二致,只是附近的街道要瘦落很多,以至于他没法把车停到院门口,只能早早下车,急匆匆地被风推着跑,急到忘记给车熄火。
穿过喧闹的急诊大厅,他一口气走楼梯上到3楼,产室门口的长椅上,于姐正在抹眼泪。
她看到湿淋淋的陈相,心中涌出一瞬间的心疼,旋即又被满腹怨气压过,“陈波你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瑾玥她多担心你?哭着求我陪她来,一路上脸色都不好,下身一直出血,刚进医院大门就一下子栽倒地上。这么长时间你到哪里去了?”
陈相心中满满都是愧疚,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细细询问了张瑾玥的情况。于姐每回答一句,他的心就凉下去一截。
张瑾玥突胎盘早剥,继失血性休克、肾衰竭和弥漫性血管内凝血。于姐寸步不离守在这里3个小时,期间代签了7张病危通知书。
话间,产室门口的弹簧门被吧嗒推开,戴燕尾帽的护士提着文件夹和笔冲出来,把第8张递到于姐手中,“病人情况不好,正在电复律和胸外按压。”
于姐没有接,只是把头转向陈相,眼角低垂着,泪水沿细细的皱纹蔓延,又被粘在脸上的碎阻挡。
陈相木然接过笔,在密匝到看不清的印刷字体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白色燕尾帽消失在门后,陈相的目光追随过去,久久没有移开。他十分清楚,张瑾玥的病症,即便放到医疗达的21世纪,也没法被游刃有余的处理。不久之后,戴蓝色或绿色圆帽的医生就会从门后出现,摘下厚厚的纱布口罩,露出一张疲惫的、带有歉意的脸。
铁质长椅的凉意逐渐蔓延到周身,空气里浓重的海腥气呛得人想呕。身后的窗子被风雨砸出阵阵脆响,窗外星星点点的晦暗灯光尽数熄灭。一阵阵沉闷的轰鸣穿透嘈杂的风雨声涌进耳膜里,让人感觉像头上被砸了一闷棍一样难受。紧接着,周遭的一切都沸腾起来,水流声、碰撞声、尖叫声混在一起,从四面八方传来,源源不断。
楼板在振动,像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其上一齐跳踢踏舞。人流从走廊两头的楼梯间涌出,填满本不拥挤的走廊。他们有的湿着鞋、有的湿着下半身、有的浑身水淋淋的,干洁的水磨石地板一下子变得泥泞不堪。
混乱中,有人挤到陈相面前捏着他的肩膀说话,可没说几句就被挤走,只扔下一张皱巴巴的纸。污浊的水漫上脚踝,流动着,时不时送来一条翻白肚的鱼。陈相废了好大力气才没让那纸落入水中。
走廊里的灯已经熄了,但不知道何时现身的满月送来了苍白的光,它们透过溅满泥点的窗子,打在陈相手中被抚平的纸上。书写在其上的字迹十分陌生,但内容却无比亲切:
张瑾玥留:
陈波,我等不到你了。你的新衬衫号码大了,记得自己去裁缝铺改改再穿。冰箱里存了一满碗的凉粉草,你下班回来记得吃,很冰的。我新买了一盆白鹤芋,放在窗台上,你养着它吧,能给人带来好运。存折放在卧室门头吊柜第二格被褥子压着。于姐送我来很辛苦,你好好谢她。
陈波,我们的孩子出生了。我想为他洗澡,为他换衣服,为他读故事书,哄他入睡,每一年都给他拍几张好看的相片。我想教他喊爸爸,给他看你喜欢的画册,教他认云,带他到你单位里去,躺在山顶的绿地上等你下班。我想看他长大,看他成长成和你一样的人。陈波,我规划好了一切,可却没能留住他。
陈波,你要好好治病,好好活,别来找我。
读完信,周遭的一切全然安静下来。打在纸上的月光越来越明晰,为一切景物勾勒出浓重的阴影。陈相把这封遗信死死纂在手里,转头望向窗外。
风停了,雨停了,一轮明月挂在夜空,四周点缀着几颗黯淡的星星。失去灯光的城市化为漆黑的海,其上漂浮着座座带棱角的岛屿。温柔的浪打在棱角上,形成一道道带弧度的波纹,银光滟滟,和正月里的烟花一样灵动耀眼。
2o11年农历正月十二,陈相16岁。
北桥公园里的花灯展通常在正月十五时最为热闹,但那天预报有雨,湿冷的空气会让张瑾玥刀口疼,所以陈相选择在这个温暖无风的晚上,陪她去热闹一下。
张瑾玥的身体一向不好,去年年末的例行体检中,又被查出几个不小的肺结节,形态不好,还长在肺门边上,只好做开胸手术切除了。虽然成功规避了癌变的风险,但她元气大伤,熬过漫长的恢复期,才有精力出门走走。
今年的花灯展似乎格外盛大,老远就能看到有只闪亮的大兔子立在公园门口,圆滚滚,奶白色,被细碎的小灯泡镶了个金边,十分吸睛,引得张瑾玥费力走上小拱桥后,都没怎么歇息,就直奔公园去了。
灯盏围绕公园里的小山丘布置,各式各样的鱼龙灯立在小路两旁,卖饰品和小吃的商贩把摊子支在灯下,光影缤纷,攘往熙来,像把龙宫从海底捞上来了。张瑾玥显然很有兴致,驻足在每一个小摊前,像一只到处觅食的小动物。陈相小逛一圈后,到小广场里占下两个石凳,一会儿这里有烟花表演。
广场上僻静很多,没有了喧闹的叫嚷,只有寥寥几个商贩蹲在绿化带旁卖玫瑰花。他们的生意也很不错,时不时有顾客买走一支、几支或者一大捧,紧接着,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里就会现出细碎但温暖的交谈声,伴随两个相拥的背影。今天是情人节。
在陈相观赏了18次恩爱之后,张瑾玥伴着憧憧的人影走过来,递给陈相一串核桃夹心的糖葫芦。陈相接过,但没有往嘴边送。他的目光没有从第19对幸福之人身上移开,那是是一对老人,头已花白,手挽手立在广场中央,仰头等待烟花,头靠得很近。
很快,烟花表演开始了,不很盛大,但十分符合主题。一串串素雅的白色光球,拖着似有似无的尾巴窜上天,时而跳跃、时而静止,和充满活力的小白兔一样灵动。张瑾玥显然很喜欢,一直笑着。
表演结束后,人们一团一团的散场。张瑾玥始终坐在原地,望着那些两两三三的背影,神情落寞。
“妈,你觉得你过得幸福吗?”陈相问。
张瑾玥似是意外,转头望了陈相一会儿,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当然啦,仔,只要你好好的,妈就幸福。”
“可是再过一年,我就要离开你,去上大学,没法陪着你,照顾你。”
“没关系。”张瑾玥语气轻松,“咱家马上就通天然气了,不用你帮妈搬液化气罐。你爸也要转到行政岗上,不会那么忙。妈不用你挂念。”
无风的夜里,绚烂过后的余烟久久没有飘散。它们始终聚在一起,时不时遮挡住远处人团的一角,把团圆之景变得残缺。每年过年,张瑾玥都会把陈相带到相馆,照一张精致的全家福,可16张照片里的绝大多数,都只有两个人的身影。
张瑾玥过得不幸福。陈相确信。
“叮铃铃铃铃……“
耳边的铃声并没有打断陈相纠结成团的思绪,他带着疑虑醒来,在心中嗟叹:有句话说,选择你的伴侣,就是选择你的余生。幸福也许并不等于两唇相印和双臂相抱,黄昏和琴音联就的神交更是可遇不可求。可是妈,你为什么偏偏选择了那样一个薄幸寡义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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