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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洬還是不放心:「六哥……」
他話還沒說完,承倬甫已經夾起一枚餃子塞進了他嘴裡。關洬嚼了兩下,眼睛睜得大大的,還是盯著承倬甫看。他假裝沒注意到,又站起來:「忘了醋……」
「六哥。」關洬把餃子咽了下去,坐在桌邊靜靜地問他,「你有沒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
醋瓶在承倬甫手裡一抖,倒得太多。承倬甫沉默著,擦掉了潑到灶台上那一點。兩隻手撐住了灶台,頭低下去,做了兩個深呼吸。然後他重露出了一個笑臉,端著醋走了回來。
「好啦。」他用息事寧人的口吻安撫關洬,「我賣了一件西裝,去黑|市上直接換的菜和肉……」
關洬微微擰起眉頭,不怎麼認同地看著他,但是沒說話。他的肚子很不爭氣地「咕」了一聲。然後兩個人都笑了,承倬甫假裝要把他的碗也攬過來:「你不吃我就都吃啦……」關洬這才牢牢扒住了自己的碗,撒嬌似的喊:「不行不行!」
承倬甫笑了,鬆開手,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又吃起來,連醋也沒有蘸。
「看來找著差事做啦?」關洬含了滿嘴的餃子問他。
承倬甫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含糊地「嗯」了一聲。
關洬不看他,口齒清楚了一點:「公董局嗎?」
片刻的沉默。關洬咽下了嘴裡的東西,低著頭從小炒里翻菜葉夾起來吃。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敢看他。
「是啊。」承倬甫笑著。
關洬的手輕輕一抖,剛夾起來的菜葉又滑落回了盤子裡。承倬甫看見了,自己舉了筷子,把菜給他夾進碗裡。
「對了,」他突然問,「你覺得香港怎麼樣?」
「嗯?」關洬疑惑地看著他。
「二姐今天問我來著,」承倬甫神色自然,「怕上海再出什麼事,她想帶著孩子去香港躲躲。」
「要是在香港認識人,也好。畢竟比內地要安全一些。」關洬想了想,「但要是在那邊舉目無親的,想必也很艱難。」
承倬甫就「嗯」了一聲,用筷子撥自己碗裡的餃子,但不吃。好一會兒,又道:「或者從香港轉道,去美國,更好一些?」
「你二姐在美國認識什麼人?」
承倬甫還是低著頭,不說了。
關洬看了他一眼:「六哥?」
「快吃。」承倬甫又催了他一遍。
陌生人並沒有承諾會把他也送去香港,承倬甫意識到了這個漏洞。這有幾種可能,一,他們不認為承倬甫會活著回來。二,這是留下談判的餘地,也許等他做完了這件事才可以談,或者還有第二件,第三件……三。承倬甫躺在床上翻了個身,心存僥倖地期望自己不要吵醒身邊的人。三,他們會扣住關洬。或者是四,他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他會把關洬送去美國。美國不參戰,還有關洬曾經的老師,朋友——不知道詹姆士這個老傢伙是不是還活著。承倬甫三十年來頭一次想起自己曾經的老師。關洬會平安,會吃得飽,過得好。也許可以重教書,繼續研究哲學。
離開那家酒店的時候承倬甫要求考慮一晚上,但他其實並不需要這個晚上。他也沒有睡覺。他知道他睡著的話,會夢見元縱。關洬起床的時候他閉上了眼睛裝睡,感覺到關洬俯身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他等到關洬的聲音完全聽不到了才起身,下樓的時候,樓下支攤子的爺叔笑著問他要不要報紙。
「明天我們會聯絡你。」陌生人昨天對他說,「否則的話,你不要輕舉妄動。」
承倬甫接過報紙,翻了兩頁,看到了一則徵友啟事。他謝了謝面生的爺叔,把報紙夾在腋下,走向了報紙上說的那家咖啡館。
第28章
關洬最終在民國三十年的十月末登上了去香港的船。在這之前的大半個月,他和承倬甫從商議變成爭吵,經歷了不知道多少互相慪氣的夜晚和默默無聲的眼淚。承倬甫一開始騙他說船票是他二姐弄來的,又是一個極其容易戳穿的謊言。關洬隨便打了個電話就弄得一清二楚,承倬甫明知謊言被戳穿也沒有肯說實話,只有一遍一遍地請求,承諾他很快會去香港匯合,跟他不斷地重申上海現在有多麼朝不保夕……直到關洬最後妥協。
走的那天是個晴天,碼頭上的人群像螞蟻,在混亂中組織起秩序,把一件一件行李搬上船。大多數的人的衣著都很好,這個時候能夠負擔得起一張去香港的船票的都不是普通人。空氣里震盪著焦灼的氣息,到處都是叫喊,父母呼喚孩子,妻子呼喚丈夫。關洬一直拖到最後一刻才上船,承倬甫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地交代各式各樣的事情——香港現在多的是上海人,總會有兩個相識的,千萬不要臉皮薄……記得給香港大學的秦教授寫信,主動開口求求人……照顧好胃,每一頓都不要少……說著說著,關洬就低了頭,一滴眼淚「啪」地落下來,打濕了承倬甫的手背。他終於停下來,不得不用力捏緊了關洬的手才克制住自己的淚意。
「別擔心,」承倬甫努力擠出笑臉,「我再攢攢,弄到下一張船票馬上就過來。你先去安頓好,到時候來接我。」
關洬點頭:「我一到香港就給你寫信。」
承倬甫便無話了,替他提著行李,送他上了船。關洬跑到甲板上,把在那裡告別的人群擠開,幾乎半個身子都探出去,看見承倬甫果然還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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