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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木老闆都丟了一句話給承倬甫:「這讀書人的骨頭,就是比咱們的硬哪。」
關洬在三月跟承倬甫主動通了一次電話,是他入獄之前他們最後一次說話。大概是知道承倬甫亦在上海積極組織抗日,關洬對他的態度好了很多,這也是自當年北京分別以來,兩人頭一次沒有以吵架收場。關洬的意思是,承倬甫應該和於伯燾一樣,從此和他絕交。
「你最近絕交的人也太多了。」承倬甫還有心跟他開玩笑,「我與你明面上並無交集,就不必此時再跳出來劃清界限了。還嫌別人罵我承敬棠見風使舵罵得不夠嗎?」
然而關洬沒笑。
「六哥。」他難得又這樣叫他,「我的聲明登報之前,本來還有一份離婚通告書要登報的。」
承倬甫不說話,等他往下說。
「但是歸昀以死相逼。」關洬字字句句說得艱難,「她這是一時意氣……」
「你就不是一時意氣?」
「我想得很明白。」
承倬甫咬著牙沒說什麼,心裡已經有火。關洬這話就是明著承認了他的所有猜測——他就是睜著眼睛明明白白地走進人家的陷阱里去的。
「既想得明白,又找我做什麼?」承倬甫想掛電話,「上一句割袍斷義,下一句又託孤妻子?豈有這樣的道理?」
「你不同意割袍,我就只好託孤了。」
承倬甫讓他氣出了一聲笑:「那你託孤只托尊夫人嗎?堂上老母不管了?」
「我母親不必我託孤,你不會不管的。」
「我為什麼要管?」承倬甫反問他,「我要盡的孝太多了,北平那位還等著我年年磕頭呢,你自己的娘自己孝順去吧。」
「六哥。」關洬又叫他一遍,後面的話卻不知道能如何說了,多少話在舌尖盤桓,最後吐出來的只有一句極輕的道歉,「對不住。」
承倬甫不語。
關洬:「以前你說你身不由己,我總以為我知道。今日才知,要保全家裡人何其不易。」
承倬甫狠狠捏緊話筒,胸口一片麻木的鈍痛。他等關洬這句話等了這麼多年,可是真的到這一天,他寧可關洬繼續不懂下去。
他冷著聲音:「如今世道,自保已是艱難。」
關洬:「我知道你有這個本事。」
「你把我的本事想得太大了。」
承倬甫心中有氣,氣關洬嘴上罵他只知攀附權貴,卻把最難的事情丟給他,指望靠承倬甫的明哲保身來護他的家人——可是最氣最氣,還是他非要去當這個英雄。
關洬沉默良久,只能再重複一遍:「對不住。」
承倬甫長長地出一口氣:「事情還沒有到那一步。」
「暫時吧。」關洬笑笑,「這種事情,都是秋後算帳的。我明白。」
承倬甫咬牙:「真到那一天,我救不了你!」
「我並不是要你救我。」
又是一片長久的沉默。
「廣東軍奮勇。」關洬最後說,努力使語調聽起來有希望,「日軍已退回租界,汪院長也通電張少帥南北夾擊。抗日有望,我心愿足矣。」
「張少帥要守熱河,」承倬甫幾乎是冷酷地回答他,「中原大戰宿怨未清,汪院長不肯援軍,只想用東北軍的命去敷衍民意,他們自己的兵要留著『剿匪』——張少帥不會上鉤的。」
關洬微怔,半晌,輕聲道:「你又要說我是枉費性命了嗎?」
「我沒有這麼說。」
關洬問他:「那還能怎麼辦?」
他難得對承倬甫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不是陰陽怪氣,也不是質問,而是和小時候一樣,真的不知道怎麼辦了,指望他的六哥能給他一個答案。承倬甫第一次意識到關洬為何對他如此「苛刻」,也許是因為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習慣性的仰望。可是六哥只能回答抱佛寺胡同里的問題,抱佛寺胡同外面的世界太大了。就和當初在蘇州,他問承倬甫在位多年到底做過什麼一樣。承倬甫以為他早已習慣了自己的無能為力,但當關洬這樣問他的時候,他還是感到一種獨愴然而涕下的悲戚。
還能怎麼辦?他也在問自己。他們都是兩手空空。承倬甫在那一瞬間突然理解了阿瑪臨終的眼淚,也理解了關敏和為什麼會心碎至死。他們都曾經以為靠學識、靠熱血、靠手段、靠自己一肩能扛天下,但是最後,時代不由任何人說了算。
「適南,你我都不是這個時代的主角。」這是關洬入獄前他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世道污濁,自己多保重。」
他一語成讖。次年三月,熱河淪陷,華北門戶大開。
在關洬最後一點自由的日子裡,他一直奮力奔走於各個組織和黨|派,但始終不肯加入任何一方。他多次撰文,不厭其煩,聲明自己只是一個學者,一個中國人,僅此而已。然而就像於伯燾說的那樣,這個世道容不下兩頭都不站的人。敬關洬的人越多,罵他的人就更多。他從「一呼百應」走到「毀譽參半」,只用了一年。到後來,關洬自己也隱隱地預感到,「秋後算帳」的時候到了。風雨來臨之前,水邊總會有低飛的蜻蜓。只是關洬離水太遠,沒看到那隻小蜻蜓。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那隻小蜻蜓先飛到了承倬甫的眼皮子底下。
第一次見到「王老闆」的那一天,是承倬甫去江浙商會為抗日組織的義演。承倬甫從來不是票友,聽得有一搭沒一搭,險些快要睡著。台上的花旦水袖都要甩到他臉上,他還是渾然未覺,直到演完了,才由一個浙江商人把「王老闆」引薦給他,話挑得明白,想演電影,還是要找承副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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