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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全回来布库房中，那布库房本是极开阔的大敞厅，居中铺了厚毡，四五对布库斗得正热闹。皇帝居上而坐，李德全侍立其侧，见他进来，却向他丢个眼色，他顺视线往下看去，李德全的右手中指却轻轻搭在左手手腕上，这手势表明皇帝正生气，福全见皇帝脸色淡然，一动不动端然而坐，瞧不出什么端倪，只是那目光虽瞧着跳着&1dquo;huang瓜架”的布库，眼睛却是瞬也不瞬。他心中一咯噔，知道皇帝素来喜怒不愿形于色，唯纹丝不动若有所思时，已经是怒到了极处，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

  他又望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不易觉察的摇了摇头，示意与他无关，他虽然放下半颗心来，忽听小太监进来回话：&1dquo;启禀万岁爷，纳兰大人传到。”

  皇帝的眉头不易觉察的微微一蹙，旋即道：&1dquo;叫他进来吧。”

  纳兰恭敬行了见驾的大礼，皇帝淡然道：&1dquo;起来吧。”忽然一笑，对他说：&1dquo;今天是你大喜，你正经应当去给裕亲王磕个头，他可是大媒人。”纳兰便去向福全行了礼，福全心中正是忐忑，忙亲手搀了起来。忽听皇帝道：&1dquo;朕也没什么好赏你的，咱们来摔一场，你赢了，朕赐你为巴图鲁，你输了，今儿不许进dong房，罚你在这里替我抄一夜四书。”福全听他虽是谐笑口吻，唇角亦含着笑，那眼中却殊无笑意。心中越一紧，望了纳兰一眼，纳兰略一怔忡，便恭声道：&1dquo;微臣遵旨。”

  其时满洲入关未久，宗室王公以习练摔跤为乐。八旗子弟，无不自幼练习角力摔跤，满语称之为&1dquo;布库”。朝廷便设有专门的善扑营，前身即是早年擒获权臣鳌拜的布库好手。皇帝少年时亦极喜此技，几乎每日必要练习布库，只是近几年平定三藩，军政渐繁，方才渐渐改为三五日一习，但依旧未曾撂下这功夫。纳兰素知皇帝擅于布库，自己虽亦习之，却不曾与皇帝jiao过手，心中自然不安，已经打定了主意。

  皇帝双掌一击，场中那些布库皆停下来，恭敬垂手退开，福全yù语又止，终究还是道：&1dquo;皇上&he11ip;&he11ip;”皇帝微笑道：&1dquo;等朕跟容若比过，咱们再来较量。”李德全忙上前来替皇帝宽去外面大衣裳，露出里面一身玄色薄紧短衣，纳兰也只得去换了短衣，先道：&1dquo;臣僭越。”方才下场来。

  皇帝却是毫不留qíng，不等他跳起第二步，已经使出绊子，纳兰猝不防及，砰一声已经重重被皇帝摔在地上。四面的布库见皇帝这一摔gan净利落，敏捷漂亮，不由轰然喝彩。纳兰起立道：&1dquo;臣输了。”

  皇帝道：&1dquo;这次是朕攻其不备，不算，咱们再来。”纳兰亦是幼习布库，功底不薄，与皇帝摔角，自然守得极严，两人周旋良久，皇帝终究瞧出破绽，一脚使出绊子，又将他重重摔在地上。纳兰只觉头晕目眩，只听四面彩声如雷，他起身道：&1dquo;微臣又输了。”

  &1dquo;你欺君罔上！”皇帝面色如被严霜，一字一顿的道：&1dquo;你今儿若不将真本事显露出来，朕就问你大不敬之罪。”

  纳兰竦然一惊，见皇帝目光如电，冷冷便如要看得穿透自己的身体一样，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等再行jiao手，防守得更加严密，只听自己与皇帝落足厚毡之上，沉闷有声，一颗心却跳得又急又快，四月里天气已经颇为暖和，这么一会子功夫，汗珠子已经冒出来，汗水痒痒的顺着脸颊往下淌。就像适才在园子里，那些柳叶拂过脸畔，微痒灼热，风里却是幽幽的清香。他微一失神，脚下陡然一突，只觉天旋地转，砰一声又已重重摔在地上，这一摔却比适才两次更重，只觉脑后一阵麻，旋即钻心般的剧痛袭来，皇帝一肘却压在他颈中，使力奇猛，他瞬时窒息，皇帝却并不松手，反而越压越压，他透不过气来，本能用力挣扎，视线模糊里只见皇帝一双眼睛狠狠盯着自己，竟似要喷出火来，心中迷迷糊糊惊觉——难道竟是要扼死自己？

  他用力想要挣脱，可是皇帝的手肘便似有千钧重，任凭他如何挣扎仍是死死压在那里，不曾松动半分。他只觉得血全涌进了脑子里，眼前阵阵黑，两耳里响起嗡嗡的鸣声，再也透不出一丝气来，手中乱抓，却只拧住那地毡。就在要陷入那绝望黑寂的一刹那，忽听似是福全的声音大叫：&1dquo;皇上！”

  皇帝骤然回过神来，猛得一松手。纳兰乍然透过气来，连声咳嗽，大口大口吸着气，只觉脑后剧痛，颈中火辣辣的便似刚刚吞下去一块火炭，本能用手按在自己颈中，触手皮rou焦痛，只怕已经扼得青紫，半晌才缓过来。起身行礼，勉qiang笑道：&1dquo;臣已经尽了全力，却还是输了，请皇上责罚。”

  皇帝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接了李德全递上的热手巾，匆匆拭了一把脸上的汗，唇际倒浮起一个微笑：&1dquo;朕下手重了些，没伤着你吧？”纳兰答：&1dquo;皇上对臣已经是手下留qíng，臣心里明白，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又微微一笑，道：&1dquo;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朕为什么要责罚你？你回去好好陪着你的夫人，也就是了。”却望也不曾望向他一眼，只说：&1dquo;朕乏了，你跪安吧。”

  第45章

  福全陪着皇帝往慈宁宫去，太皇太后才歇了午觉起来。祖孙三人用过点心，又说了好一阵子的话，福全方才跪安，皇帝也起身yù告退，太皇太后忽道：&1dquo;你慢些走，我有话问你。”皇帝微微一怔，应个&1dquo;是”，太皇太后却略一示意，暖内的太监宫女皆垂手退了下去，连崔邦吉亦退出去，苏茉尔随手就关上了门，依旧回转来侍立太皇太后身后。

  暖里本有着向南一溜大玻璃窗子，极是透亮豁畅，太皇太后坐在炕上，那明亮的光线将映着头上点翠半钿，珠珞都在那光里透着润泽的亮光。太皇太后凝视着他，那目光令皇帝转开脸去，不知为何心里不安起来。

  太皇太后却问：&1dquo;今儿下午的进讲，讲了什么书？”皇帝答：&1dquo;今儿张英讲的《尚书》。”太皇太后道：&1dquo;你五岁进学，皇祖母这几个孙儿里头，你念书是最上心的。后来上书房的师傅教《大学》，你每日一字不落将生课默写出来，皇祖母欢喜极了，择其jīng要，让你每日必诵，你可还记得？”

  皇帝见她目光炯炯，紧紧盯住自己，不得不答：&1dquo;孙儿还记得。”

  太皇太后又是一笑，道：&1dquo;那就说给皇祖母听听。”

  皇帝嘴角微微一沉，旋即抬起头来，缓缓道：&1dquo;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翏矣。”

  太皇太后问：&1dquo;还有呢？”

  &1dquo;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皇帝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涟漪：&1dquo;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太皇太后点一点头：&1dquo;难为你还记得——有国者不可以不慎，你今儿这般行事，传出去宗室会怎么想？群臣会怎么想？言官会怎么想？你为什么不gan脆扼死了那纳兰xing德，我待要看你怎么向天下人jiao待！”语气陡然森冷：&1dquo;堂堂大清的天子，跟臣子争风吃醋，竟然到动手相搏，你八岁践祚，十九年来险风恶1ang，皇祖母瞧着你一一挺过来，到了今天，你竟然这样自bao自弃。”轻轻的摇一摇头：&1dquo;玄烨，皇祖母这些年来苦口婆心，你都忘了么？”

  皇帝曲膝跪下，低声道：&1dquo;孙儿不敢忘，孙儿以后必不会了。”

  太皇太后沉声道：&1dquo;你根本忘不了！”抽出大迎枕下铺的三尺huang绫子，随手往地上一掷，那绫子极轻薄，飘飘拂拂在半空里展开来，像是晴天碧空极遥处一缕柔云，无声无息落在地上。太皇太后吩咐苏茉尔道：&1dquo;拿去给琳琅，就说是我赏她。”皇帝如五雷轰顶，见苏茉尔答应着去拾，qíng急之下一手将苏茉尔推个趔趄，已经将那huang绫紧紧攥住，叫了一声：&1dquo;皇祖母”，忽然惊觉来龙去脉，犹未肯信，喃喃自语：&1dquo;是您——原来是您。”

  皇帝紧紧攥着那条huang绫，只是纹丝不动，过了良久，声音又冷又涩：&1dquo;皇祖母为何要bī我。”太皇太后柔声道：&1dquo;好孩子，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臂上生了疽疮，痛得厉害，每日着高热不退，吃了那样多的药，总是不见好。是御医用刀将皮rou生生划开，你年纪那样小，却硬是一声都没有哭，眼瞧着那御医替你挤净脓血，后来疮口才能结痂痊愈。”轻轻执起皇帝的手：&1dquo;皇祖母一切都是为你好。”

  皇帝心中大恸，仰起脸来：&1dquo;皇祖母，她不是玄烨的疽疮，她是玄烨的命。皇祖母断不能要了孙儿的命去。”

  太皇太后望着他，眼中无限怜惜：&1dquo;你好糊涂。起先皇祖母不知道——汉人有句话，qiang扭的瓜不甜。咱们满洲人也有句话，长白山上的天鹰与吉林乌拉（满语，松花江）里的鱼儿，那是不会一块儿飞的。”伸出手搀了皇帝起来，叫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依旧执着他的手，缓缓的道：&1dquo;她心里既然有别人，任你对她再好，她心里也难得有你，你怎么还是这样执迷不悟。后宫妃嫔这样多，人人都巴望着你的宠爱，你何必要这样自苦。”

  皇帝道：&1dquo;后宫妃嫔虽多，只有她明白孙儿，只有她知道孙儿要什么。”

  太皇太后忽然一笑，问：&1dquo;那她呢？你可明白她？你可知道她要什么？”对苏茉尔道：&1dquo;叫碧落进来。”

  碧落进来，因是日日见驾的人，只曲膝请了个双安。太皇太后问她：&1dquo;卫主子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碧落想了想，说：&1dquo;主子平日里，不过是读书写字，做些针线活计。奴才将主子这几日读的书，还有针黹箧子都取来了。”

  言毕将这些书册并针线箧都呈上，太皇太后见那些书册是几本诗词，并一些佛经，只淡淡扫了一眼，皇帝却瞧见那箧内一只荷包绣工jīng巧，底下穿着明huang穗子，便知是给自己做的，想起昔日还是在乾清宫时，她曾经说起要给自己绣一只荷包，这是满洲旧俗，婚的妻子，过门之后是要给夫君绣荷包，以证百年好合，必定如意。后来这荷包没有做完，却叫种种事端给耽搁了。皇帝此时见着，心中触动前qíng，只觉得凄楚难言。太皇太后伸手将那荷包拿起，对碧落道：&1dquo;这之前的事儿，你从头给你们万岁爷讲一遍。”碧落道：&1dquo;那天主子从贵主子那里回来，就像是很伤心的样子。奴才听见她说，想要个孩子。”皇帝本就心思杂乱，听到这句话，心中一震。只听碧落道：&1dquo;万岁爷的万寿节，奴才原说，请主子绣完了这荷包权作贺礼，主子再三的不肯，巴巴儿的写了一幅字，又巴巴儿的打奴才送去。”太皇太后问：&1dquo;是幅什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