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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宫中太监都住在西直宫那边一片的柏巷,相对的琼巷则是大部分宫女住处,但做到了管事太监和主事姑姑这一阶层又不相同,譬如季和,他就在西直宫有一处不小的三进院落,还配了专门的小厨房,专供他不当值的时候住。
而檀绣格外不同些,因着慧静太后离不得她,心疾一犯就要召她近前,于是她自打入宫起就住在安宁宫,慧静太后将自己所居左侧厢房拨给了她,喜爱可见一斑。
季和因为要替皇帝传口信,来过许多次安宁宫,但是次次都直往主殿拜见太后娘娘,从未进过这左厢房中,如今被檀绣引进了门,他脚步都轻了两分,进得房去,往里走了两步,就规矩的站在门口处。眼睛往四周一扫,又落在前头檀绣的背影上。
檀绣一转身,见这位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如此拘谨做派,也没有什么其他表示,只做了个手势请道“季司公,请这边坐。”
季和拱手,一张面皮上扯出来的笑有两分僵硬,看着不像平时那么信手拈来的熟稔,他按着主人的意思坐在了那黄花梨玫瑰椅上。
檀绣并不急着说什么,只低眉敛目泡了茶来,一双素手点过茶具,腕上一支天青透白细玉镯,同那套素色茶盏相映生辉。
袅袅白烟和着茶香飘散在室内,季和望她一眼,不知为何心中隐隐觉得檀绣与上次所见,似乎有些不大一样,仿佛更沉稳了些。不过他很快便将这种不一样归结于慧静太后的仙逝,失去了最大的依仗,总归还是不一样的。
檀绣好似并没现季和在打量自己,只缓缓倒了茶奉到季和面前,“檀绣这里没有什么好茶,司公莫嫌弃。”
季和忙伸手接过,又笑了一下,这回总算没方才那个别扭了。他还特特压低了一些声音,掩盖住那两分尖利,听着倒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温软,“檀绣姑姑亲手奉的茶,季和哪里敢嫌弃。”
檀绣见他这样,似乎也是笑了一下,右脸颊边露出个小小酒窝,只是快的稍纵即逝让人来不及追寻。也许这世间除了檀绣自己,也没人能猜到她这点笑意究竟为何。
檀绣想到的是上辈子,似乎从一开始,他在她面前就是如此,堂堂一个司公从来都是自称名字,说话时一派小心谦和模样,想是那些朝廷官员都没能得到他这般礼遇慎重。
人说宫中太监最善变脸,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长了一张能谄媚奉承也能落井下石的利嘴,最是天下第一势利人。
季和当然也是如此,嘴里说的是一回事,那双眼睛表露出来的意思又是另一回事,嘴里自称的奴才,那是为了不落人口实,可实际上若是见了那些不得势的,他们那眼睛都长在了天上,不是有权有势,都不能让他们的眼睛从头顶上落下来。
檀绣想着,眼里些微笑意倏然散去,她自己也端了一盏茶,坐在另一张玫瑰椅上,细细啜了一口。
季和与她之间隔了一个案几,一个青窑花瓶,还有几枝开到快要凋谢的白花木槿,两人都没说话。
房门没关,阳光照进来,恰好落在季和的靴面上。他端着茶不敢多喝,怕失了态有什么惹人嫌的味儿,便放在手中摩挲,等着檀绣说话。
檀绣的面容在白烟热气里氤氲,有种沉静的婉约。她如今才二十四岁,与三十四岁的季和相比,是很年轻的了。她似在思索着什么,就在季和耐不住这秋日最后一丝余热,将穿着黑靴的脚往后挪动时,她开口了。
“司公,可愿意予檀绣一句话”
季和一惊,挪脚的动作立刻停住了,他放下茶盏,将手搭在扶手上,定定神说“愿闻其详。”
檀绣终于将目光移向他,潋滟的看着,那刹那眼里似有千言万语,“若季司公要了檀绣,能否今后不要扔下檀绣一人。”
季和望着她双眼一阵失声,手不自觉握紧圆润扶手。亲耳听到檀绣如此说,他的心绪激荡的比想象中还要更厉害些。
他听到自己胸膛里的震荡,他这辈子到如今,只体验过三次这种宛如重生般的感觉,一次是他幼时看着自己被阉那一刻,一次是他第一次听从干爹吩咐勒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有一次则是跪在那听到皇帝点他做内府司司公,再就是现在。
“司公,可愿”檀绣再问,眼里的万千心绪俱都收拢来。
季和忽然起身,来到檀绣面前,弯身鞠下一躬,“我季和,虽不是什么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但我今日所说,若有违背必将不得好死今后,只要我季和在一日,定保得檀绣安乐。”
檀绣却是摇了摇头。
季和一愣,“檀绣不信”
“不,我信。”檀绣动了动手指,最后还是缓缓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只是我并不是想要这个,檀绣想要的是,司公绝不抛下檀绣一人,不论生死。”
她怎么会不信,他上辈子不就是如此,只要他还在一日,就用性命保得她平安喜乐,便是最后,也是为了她才命丧刀下。
他季和一生贪婪,自私自利,做了许多坏事,杀了那许多人命,唯一救的一条命就是她的,唯一对得起的人,也是她。纵使天下人都觉得他该死,她也没资格厌弃他。
季和不明白她为什么执着于这一点,但见她眼神坚定,眼底不知为何似还有隐隐水色,只能再度点头答应道“好好,季和答应。”
檀绣脸颊上的小小酒窝便再次出现了一次,这次出现的长久了些,引得季司公有些晕了神。
季司公走出安宁宫中时,脸上带着任谁都能看出他心情极好的笑容。途中见了几个宫人,与他问好竟然还得了他一个笑脸,并非高高在上的冷笑,而是颇和善,霎时吓得那宫人面无人色,直到季司公走出老远,才拍拍胸口揉揉眼睛,往天上太阳望去,心中暗道莫非今儿个太阳是打的西边出来。
阳光西落拉长,映在绣鞋尖上。檀绣一人坐在房中,端过季和方才所用茶盏,托在手中握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上辈子檀绣一直在追寻的就是能自在活着,可是自在两字实在艰难,她为了这两个字负人良多。
上辈子的她与季和之间,绝无现在这般平和,或者说,一直以来都是她一人在肆无忌惮的作践季和。
她那时因着一些误会,误以为是季和以势压迫她委身,于是从一开始就对他态度冷漠。稍有不顺,讥讽起来从不留口,只顾得给自己挣一个痛快,她觉得自己被迫跟了这么个阉人满心愤懑,自然能不高兴。于是她仗着季和情谊,肆无忌惮的在挖他骨血剖他心肺。
季和那样一个不好相与的人,因着别人暗中嘲笑他是个没根的老狗、把不了嘴的尿壶,被他知晓了,就心狠手辣生生断送了人家一家性命。那一年的庭诏案牵连甚广,那些喊着冤的人,有多少是被他公报私仇牵连进去导致丧命的,怕是季和自己也记不清楚。
可是这样一个人,与她相处的那些年里,却时常忍受着来自于她这个名义上枕边人的痛诉谩骂。
檀绣眼神放空,忍不住陷入了回忆。
那大约是在她跟了季和的第二年,她因为听了别人的碎嘴而满心怨愤,见了季和二话不说就与他起脾气。
“如果不是你,我会落到这个境地你道外面人家都是如何说我的说我是个不知廉耻的,要去扒一条阉狗,惹一身臊,别人不知晓,难道你还不知晓我从来就不愿与你在一道,是你当初强迫于我”
“如果我能选择,我就是死了,也不要与你这种尖声细嗓的老货牵扯在一起”
檀绣还记得自己那次与季和吵架,口无遮拦字字戳心,骂的季和站在房中神色狼狈脸色苍白,连嘴唇都颤抖起来。他半个袍子都被她砸的茶盏打湿了,被热茶烫红的手攥住袖口,脸上一丝笑都挤不出来了。那次,她真的以为季和不会再忍了,可是到最后,他也只是一句话没说的转头走了出去。
季和走后,她枯坐在床边,就呆呆的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直到小太监小心翼翼的进来收拾东西,小心的喊她说“檀绣姑姑,干爹说了,您好好休息,身体不舒服明日就不必去当值了,他会替您打理好那边的事,还叫您放心,他这些时候都不会回来,这边您一个人住着,大概能自在些。想吃些什么吃食,就吩咐一声,咱们小膳堂都能做,前边还送了两盆雪中梅,您喜欢就搬到院子里来,看着也能高兴些。”
小太监说得小心翼翼,因着季和对她态度从来小心,连底下这些小太监们,都战战兢兢看她脸色,连对待季和都没有如此谨慎过。
她当时厌恶着与一切与季和有关的事物,一再踩着他的退让而得寸进尺,趾高气扬理所当然的在他身上泄着自己所有的不痛快。
她那些时候对季和的态度有多糟糕,后来知道真相后,对他的歉疚就有多深重,及至后来她幡然醒悟,想要补偿,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去做。最后,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季和就死了,死在他面前,血溅了她满身。
她终于得了自己想要的自由,可她一点都不快活,她是死于心病的。季和死去没多久,檀绣也死在了病榻上。她觉得也许正是因为自己死前也记挂着这事,所以死后才会遇到那样一个仙人,愿意与她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这一次,她再不要那般苛待季和,只要他愿意,她便与他好好过日子,绝不会连累的他死在那场灾难里。她曾做错的事,辜负的人,只希望还能有机会去补偿。请牢记收藏,&1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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