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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贯的性格里有江南人的柔,所以性子使然,总是先为朱翊钧着想。但这种柔,也未偿不是优柔寡断的柔。
疏进内廷,果然见了效果。两日后,沈一贯又接圣谕——朕览卿奏,悉见忠爱诚恳之意,深合朕心,嘉悦不已。前月谕卿本欲举行,但朕寿日礼仪丛多,故而有所耽误……即目降谕,择日举行。
九月初一,沈一贯再进揭贴催促,望早敕谕。帖中再以《福寿》言之——帝王之兴,富贵其所固有,声名亦自灼然。惟寿命之悠长,与子孙之蕃愽,为出于天之所制……臣历考邃古以迄于今,享遐寿而众子孙者不可多得。五帝之中,惟黄帝;三王之中,惟文王;汉唐宋以来,惟我太祖髙皇帝,宇宙昭垂,独三大圣。此三大圣者,不但钟灵毓秀,握至道之真诠,抑亦建人纪纲裕,贻谋之善计故也。
他并不直言皇长子之事,而是引经据典,颇为含蓄,这不失为妙招。朱翊钧也并非无动于衷,沈一贯感觉的出来,所以他相信他的努力不会白费。
————
三道圣旨很快到了山东,不出意外,引了轰动。
此时还是山东布政使的黄克缵知道之后,却是忧心忡忡。他任布政使四年,几乎一路伴着矿监税使的纷纷扰扰走来。他正在济南布政司大堂里,给即将赴任沧州的亲友写信,一是诉说心中苦闷,二是给朋友一些仕途的建议。
可是一想到山东的矿税太监,他停了下笔,心头不禁又浮起两年前临清民变的情景。他始终忘不了百姓脸上愤怒的表情,以及税使马堂,那令人深恶痛绝的行径。
至今都让他感到愧疚的是王朝佐的死,圣上下旨严惩,为了不牵连众人,他主张只处置带头的人。王朝佐也拒绝牵连他人,一人承担‘恶’之名,三个月后,以处死王朝佐而结案。
马堂和陈增到现在都还逍遥法外,马堂如今去了天津,陈增虽然不在山东,但依然在霍霍山东。他是不信太监的,这魏进忠也是一丘之貉,要是让他把持了征税权,那山东岂不就成了他一阉人的钱袋子?想多久要钱就多久要钱,想要多少要多少,不敢想象百姓将面临怎样一种暗无天日,生不如死的日子?
黄克缵忧心忡忡,眉心都拧成了疙瘩。许久,长叹了一声,仿佛才从回忆中惊醒,然后提笔继续写信——“职在亲民,若加意吏治,为民造福,便可垂不朽之名……千绪万端,总不出清、慎、勤三字……”
被认为是一丘之貉的魏进忠,还在即墨县。自从接到圣旨,小小的即墨县城顿时热闹起来,南来北往的人中以商人居多,甚至不乏豪商巨贾。而且大多身怀重金,一来便挥金如土,以至于让即墨县知县刘应旗一度怀疑这天灾果真是存在的?明明百姓都活不下去了,但这些商人却像不知人间疾苦一般,成日里奢靡浪费,他一个知县都有些看不下去。
好在让刘知县稍微安心一点的,就是这京城来的税使,来之后好像也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当初他听到这个京城的‘大人物’居然在小小的即墨县城里,吓得差点一佛出世一佛升天,然后屁滚尿流的带着衙门一班人去给这位请安。豪嘛!这位居然还一脸不耐烦,责问他们干嘛不请自来?有事自会通知……问题是他不知就罢了,圣旨都下了,而且明知他就在城里,还敢不来?
明知府馆是啥条件,生怕接待不周,所以另备了宅邸,请他移居。结果他倒好,直接甩了一百两银子让人装修一新,就是不搬,说这里挺好。好吧好吧,他觉得好那就是真的好!
不过龙知府都来了,他倒是见了那个魏进忠,后来他们还谈了许久,他们说了什么?为何龙知府又急匆匆的走了?刘应旗想起圣旨上说要造船……难到是商量这个?
不管即墨知县心里想什么,反正魏进忠现在根本无暇顾及那么多,光采棉这事忙都忙不过来。山东棉花采摘一般在中秋之后,他与王掌柜商量之后,准备就在中秋那日正式开始收购。
整个东昌府现有棉田有8o余万亩,山东全省是14o万亩,这八十万亩主要就集中在临清、高唐、夏津、清平、堂邑、恩县、冠县、武城、邱县、馆陶十个县。由此可见植棉于东昌何其重要。兖州府则是以济宁、金乡为中心的济宁棉区,和以菏泽、定陶为中心的曹州棉区。
东昌的花市除了临清之外,其实在高唐棉花市集更多,有数十处,每一集贸易者多至数十万斤。高唐的花市规模早就过了临清,只是临清相对集中,而且花价基本看临清。
兖州府济宁是鲁西南最大的花市,都说济上当南北要冲,而义井巷当济上要冲。每当花市,商贾接踵而辐辏者,亦不下数万家。济宁除了復成信,还有江淮、中州、辽左的商人,其中要数吴县钦家规模最大。
此外还有河南、直隶河间等府皆是产棉区,基本也是中秋之后开始采摘。
魏进忠在即墨事毕,又急急忙忙赶回临清,九月十五开始收花,他需坐镇临清,得亲自盯着復成信完成十万花税的征收。
不过他越来越对復成信好奇,这家山东本地的商人世家,到底是怎么能做到控制山东几乎一半的棉花业?
魏进忠回到临清,贾必有事来禀。魏进忠临出前,让贾必留在临清查两件事,一是两年前临清民变时,‘恶’王朝佐及其背后的人,二是查查这復成信,到底有什么来头。
魏进忠手里盘着一串鸡油黄的琉璃手串,是王掌柜送的礼物,他一直带在身边。贾必进来,魏进忠头也不抬就问道:“查到了?有何现?”
贾必先看了一眼魏进忠手里的琉璃手串,嘴角微微一勾:“查到了一些,依然不太肯定,但直到现在,似乎又有了新的现……”
魏进忠这时抬起头看他,嘿嘿一笑:“这可不像你锦衣卫办事风格。”
贾必立即解释道:“魏爷,并非卑职不尽心,而是復成信在各方面都做的完美无缺,卑职说的完美无缺是指表面上他们几乎没有破绽。其实东昌府也并非县县都是他王家的牙商,只有高唐和清平这两地加临清有他王家牙行,其余基本都是本地人充牙歇。”
“哦?”魏进忠饶有兴致,“这些本地人为何要听王家的号令?”
“这正是卑职奇怪的当地方,而且这些本地人来自于各行,有县里的书吏,有市井棍徒充当,有乡绅富户,也有王府的人,甚至像濮州那种大地主,仅一家就植棉万亩,也在充当牙人替王家收花。”
“有意思了,那这些人跟王家有没关系?”买卖往来也算。”
“没有,除了收花,几乎没有别的往来。所以卑职也很困扰……但直到看见魏爷手上这串鸡油黄,才突然有了些灵感,不过准卑职卖个关子,先说说王朝佐。”
“好,你说。”
“卑职查王朝佐,他是临清人,匠籍,但其父亲却非临清人,而是迁来的临清,他父亲曾经拜颜神镇一位青帘匠人为师,算是颜神镇人。”
“算是?为何算是?”
“因为颜神镇是个很特殊的地方,属于益都县、淄川县和莱芜三县交界处,同样还是东三府和西三府交界处,它本归益都县管辖,但镇子却离益都县城有二百里地,反倒是淄川更近。另外它又在东西三府交界之处,一直以来,东三府和西三府就为赋役、养马等问题闹,有上百年了,所以就颇显尴尬。”
“但是呢,颜神镇又是兵家必争之地,山高势险耕地少,可不就是土民少而流民多,尤其匠户多。这个地方龙蛇混杂一直很乱,人丁来去又无法控制,从永乐年的唐赛儿起事算起,大大小小的起事不下数十起,万历初到现在已经有了九次起事,还是较大规模的。”
“背后都是什么人在闹?”
“要说背后谁在支持?只可能一类人——白莲教。但颜神镇很可能是闻香教,也算白莲教一大支。”
“白莲教?”魏进忠听了一皱眉,这个确实出乎他意料。
“闻香教在锦衣卫里是专门有弟兄在盯,这个闻香教万历二十一年才成立,教主姓王,父子俩,滦州人……”
“姓王?”魏进忠瞪大了眼睛,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你不会说王家跟这闻香教有关?都姓王。”
贾必却摇摇头:“那教主王森实际姓石,石自然,祖上蓟州人,后迁居滦州石佛口。而王家来自济南,所以并不确定就与王家有什么关系。但是,卑职以为王家也可能入了闻香教,否则怎么有不相干的人会听一个商号的号令?”
“恩,俺觉得有可能,”魏进忠说道,“这么说来,假设王家入了闻香教,那么他们跟临清民变有关系吗?”
“如今都是卑职的猜测,先前没有头绪,现在有了头绪,可以往这方面查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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