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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的阁楼上,有人大喊:“袁佐领抓了个小鬼子!”
堡门处,延山手下那个赫哲兵用有些变调的汉语大声回答:“不是小鬼子,是功字军左营的防勇兄弟,从凤凰城突围后一个人杀了三个小鬼子,正好碰上咱们!”
阁楼上那人哈哈一笑,怪叫道:“一个人杀三个倭寇小鬼子?!古额里,你吹牛的吧?乌苏里江水中只有鱼,没有牛!”
杨格分明看到那个叫古额里的赫哲兵涨红了脸,他憋了一阵,狠声爆气地回敬了一句:“我没吹牛!你不信?算逑!”那“算逑”二字腔调怪异,明显是刚学会不久的词儿。
延山看向杨格,微微一笑道:“弟兄们从鸭绿江撤到凤凰城,又撤到这里,有的兄弟觉得憋屈,有的兄弟已经害怕小鬼子了。杨兄弟,你的事儿正好可以用来提振士气。”
杨格默然点头,心中却想:若非经过甲午战争,中国人心里还存在对日本人的优越感的!天朝上国,这话跟西洋人说不着,跟东洋岛国的小矮人还能说上一说。杨格记得自己看过的军事历史中关于这场战争之前的描述,清朝无论是官员还是士兵,以及老百姓,对日本人绝对是大国俯视小国的心态。这种心态,估计在镇边军将士们身上已经被实战挫败得干净了。一个信念破灭很可能造成三种后果,即畏惧、正视、逃避。畏惧者,被人打怕了,失去了勇气;逃避者,不愿意接受现实,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窠臼中;正视者,能奋起抗争,能树立一个新的信念。
想来,这位袁佐领必然要拿自己作“提振士气”这篇文章了!
刚出堡门洞,堡垒内的清军官兵们已经得了消息,纷纷涌上前来,指点着马背上有些晃荡的杨格议论纷纷,焦点是杨格身上的日军黑色军大衣和背上交叉背着的两杆日制步枪。
延山挥舞着马鞭作势欲打,却并未真正落下辫子,只是连声大吼那些挡路者:“让开,让开,本佐领还要去参见统领大人,报告军情!”,
杨格仔细观察城堡内的情形。
此处山势从南往北逐次升高,这道分水岭应该是长白山的余脉,越往北就往靠近长白山了。城堡依山傍水,堡内大半屋舍建于山腰上,以至堡墙之内颇为空旷,想来是前人要在堡内走马演武的缘故。杨格看到,向南的堡墙上从东到西依次摆放着四门火炮,对此,他大不以为然。
都什么年头了,还如此用炮?火炮沉重、机动不便,置于狭窄的城墙之上,虽然能获得较开阔的视野和射界,可惜也暴露了自身目标,极易成为敌军炮火的靶子!火炮,战争之神,要挥出神一般的作用,先就要选择好阵地,保护住自己。再者,清军将火炮置于城墙之上,还暴露出火炮战术的另一落后之处单纯依靠直射。可是,从清军装备的步枪、手枪使用黑火药作为射药的情况来看,火炮也多半使用黑火药,那,黑火药能为炮弹提供良好的低伸、平直弹道,保障直射的命中率吗?扯淡!
杨格对那四门火炮的结论是四个字:纯属摆设。
山脚,一间茅屋外,杨格随着众人下马。
佐领延山把缰绳递给古额里,向杨格说:“杨兄弟,你且在此处稍歇,看看胸口和额上的伤势,待我回报统领大人之后再作计较。巴哲尔!”
“在,佐领老爷。”
“照顾好杨兄弟。”
“辄。”
延山摆摆手,示意杨格进屋避风,自己一转身,大步走远。
茅屋由布帘作门挡风,面积大约十五个平米左右,正中生着一小堆火,架着一口锅,热气蒸腾出稀粥的香味儿。屋内光线不错,全因草顶上开了一个大天窗,火堆的烟雾直接从“天窗”散出。四边墙角,几名士兵抱着枪蜷缩成一团打盹,一听见有人进来,慌忙站起,其中有人“啊”了一声,大叫:“小鬼子!快!“
“自己人!”巴哲尔大喝一声止住那睡眼惺忪的兄弟,嘿嘿一笑道:“滚,你们都滚出去,让斥候队先睡一会儿。”
“自己人?”那兄弟偏头打量着杨格,嘴里咕哝着提了枪出门。
巴哲尔指了指靠近火堆的一根原木柱头,说:“兄弟,这里靠近火,暖和,等吃了东西后你就睡这儿。噢,我叫巴哲尔,蒙古正白旗人。”
“杨格,汉人。”
巴哲尔又是嘿嘿一笑道:“知道,佐领大人叫你兄弟呢。”话音未落,他就挑开布帘出了门,显然,他还在值哨。
杨格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那佐领姓袁,估计是汉军旗人。不过,汉军旗人一般都习惯用满族名字,像这位佐领一般的确实不多。即便在历史大潮中成了汉军旗人也不忘祖宗,这种人值得尊敬。
杨格盘腿坐在火堆边,顿时觉得有些冻僵的身体热乎起来,舒服啊!
不多时,古额里等人打理过战马后也进了屋子,众人顾不得干净不干净,就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土陶大碗喝了热粥,吃了几个又冷又硬的面饼子,然后各自围着火堆打盹。杨格见众人衣衫实在有些单薄,忙解开背囊,拿出一张日军军毯丢给古额里,自己裹了一张,又觉得不合适,乃拉开来给旁边兄弟搭了一半。
这个举动赢得了大家的好感,拉近了彼此距离,几个人围坐在火堆旁,着实有些热乎劲儿,可问题也随之而来热气一生,屋子里充满了一股子难闻的酸臭味儿。
痒啊!浑身都痒!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都在痒!杨格刚开始还挺有节制的稍微挠了挠就作罢,可挠过的地方在一阵舒爽之后就是奇痒难忍。也不知这个身体的主人有多少天没洗澡了,脑后的辫子油腻、脏污得似乎纠结在一起,形成一顶沉重的“钢盔”,丝之间,又似乎有跳蚤之类的东西在移走,带来一股股的臭味和奇痒。
其实,周围镇边军马队的几个弟兄也是如此,只不过习惯了而已。,
杨格揭开大衣,忍住额头和胸口的痛,一手挠头,一手挠咯吱窝、挠背、挠......挠个屁啊挠!火了,老子一定要把这猪尾巴剪掉才行!只是,那几名骑兵都是镇边军的,乃是正儿八经的旗人。以杨格对这个时代的认识,一名汉人防勇当着几名旗人的面剪掉辫子,说不定立即会被扣上一顶叛逆的罪名,推出去砍头了事。
得想个法子。
困了,困了。盘腿坐在火边的杨格作出无精打采的模样,也不再理会他人,只顾打盹休息。渐渐地,他的脑袋慢慢地向下耷拉,向下耷拉,猛然就搁在膝盖上,脑后的辫子在惯性作用一下子从后甩到前面,正垂在熊熊的火苗上。
“兹兹......”辫子着火了,在快缩短,出一股焦臭味,杨格“毫无所觉”,旁边的骑兵们却慌了神,旁边一人赶紧去推杨格,古额里起身到草庐门口扯下挡风的帘布,兜头罩脑地笼在杨格身上。
“怎么啦?怎么啦?”如梦初醒的杨格茫然不知头上还袅绕着青烟。
“哎哟,杨兄弟,你的辫子,你的辫子烧着了!哎哟,你那条辫子多好啊,油光水亮的,啧啧。”
“啊!”杨格这才惊觉,一甩头,少了一大半的辫子轻飘飘的,一股子蛋白质和油脂燃烧过后的臭味扑鼻而来。他哭丧着脸拿着焦黄卷曲的辫梢,连声叹道:“身体肤受诸于父母,怎么......唉!这可怎么见人呐!“
古额里同情地看了杨格一眼,说:“都这样了,能怎么办?干脆,我去猎户营找那个剃头匠,给你剃个光头得了。富明,你就着火烧点热水,说不定佐领大人还能讨几副膏药回来给杨兄弟用。“
经过这一闹,众人都暂时没了睡意,七手八脚搞来冰块化在那口方才用来熬粥的锅里,又添了干柴,把火拨弄得很是旺盛。
剃了光头,抹了身子,胸膛青紫处贴上狗皮膏药,穿戴齐整的杨格跟随延山去见镇边军马队统领永山。镇边军分统兼步队统领寿山、马队统领永山、马队佐领延山,本是同胞三兄弟,乃前任吉林将军富明阿之子。富明阿为官甚正,堪称是道光以来最为清廉者,由此,他的三个儿子并无祖业福荫,早早地就以旗丁的身份投身军伍,富明阿死后,长子寿山承袭骑都尉爵位,以三品衔领镇边军分统职分;次子永山为四品衔蓝翎侍卫,领镇边军马队统领职分;幼子延山年仅二十四岁就是从四品衔的佐领。
三兄弟在黑龙江将军依克唐阿麾下是最为得力的将领。
永山的居所在半山腰的一间木结构、瓦顶大房子里。门口,两名戈什哈远远看到延山去而复返,一个转身进门禀报,一个扎马问安。延山点头摆手算是回礼,径直走到门口高喊:“统领大人,人我给你带来了。”随即转头向停步的杨格招手道:“过来,我们进去。”
屋内的永山年纪颇轻,估计就是三十来岁光景,头戴蓝翎暖帽,外衣是一领蓝色锦缎补服。屋角有个木架子上放着盔甲,头盔、铠甲的式样与杨格脑中那些古代武将所穿铠甲形貌几无差别。就这位,还能指挥近代化的热兵器战争?得了吧!由此可见,主要由八旗骑兵组成的镇边军马队并未脱离冷兵器时代的窠臼,看,这位永山统领的背后墙上,居然还挂着一张弓和一壶箭。
“杨格,还不快参见统领大人?”延山见防勇愣,急忙小声提醒。
杨格立正行举手礼:“报告!功字军左营前哨防勇杨格奉命前来报到!”
永山略微愣了愣,脸色沉凝起来,眼见就要火了。一旁的延山忙道:“统领大人,听说功字军在关内芦台驻防时就延聘德意志国军官为教习,兵操、器械、营规都仿效德意志6军。”
“噢!”永山容色稍霁,瞟了延山一眼,眼神中传递了一个信息我知道你是为他开脱,本统领没少跟功字军打交道!“杨格,侧边坐吧!”
“是!”杨格立正,脚下的日本军靴出“哒”的一声脆响,随即坐到一旁的马扎上,腰板挺直,双目炯炯,只等统领话。从刚才统领的神情变化和延山的说解中,杨格理会到一个道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已经身处清军之中,先就要保障自身安全,然后要在军中混出模样来,获得一定的军事指挥权力,再......不能意气用事,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当然,是除了作出一副奴才样给人三拜九磕行参拜大礼之外。
目睹杨格行动容色,永山暗中赞叹:这功字军左营的小兵勇还真有不卑不亢,宠辱不惊的气势呢!他难道不知一名汉人防勇在旗人统领面前落座是多大的恩遇吗?嗯,他应该知道,大清朝的子民谁个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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