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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道里寂静无声,不见一个下人来往。马头墙高而层叠,把天切成窄窄的一道,间或有灰羽白翅的鸟飞过,清圆眯觑起眼,看得出神。
她不说话,抱弦也知道她心里不受用,小声道:“姑娘别和她们一般见识,在娘家做小姐,也不过这几年光景,占足了强未必是好事,等将来出了阁,就知道外头世道怎么样了。”
清圆嗯了声,“我不生气,你不必宽慰我。”
她虽笑着,那是她作为主子姑娘的气量,要是什么都堆在脸上,便和那两位姑娘一样了。
抱弦叹了口气,“早前姑娘没回来,咱们各处当差,和姑娘们没有深交,瞧着那些千金万金的小姐,倒也知书达理。如今姑娘回来了,竟叫她们现了形似的,一个个张牙舞爪,通没个小姐的做派,可不奇么!像先头三姑娘的话,这算说在什么上头?自己的娘不过是舞姬出身,就算她养在了夫人跟前,也变不成嫡女。”
清圆没有说话,心里头明镜似的。其实要说谁生的像谁,不如说谁养的像谁。姑娘家小性儿,有时候脱口而出也是有的,人毕竟不是范葫芦,不能完全照着模子长,但经常的口出恶言,那就是没有教导好。清容恨她,大伙儿都说夏姨娘是她母亲毒死的,这点恨尚有来源。但清如见了她也时时给小鞋穿,委实过分了,可见这谢家,并不是个讲理的人家。
“其实姑娘留在陈家,远比回谢家来要好。”抱弦搀着她,慢慢道,“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从老太太到底下小姐们,个个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早知这样,何必讨你回来怄气。”
清圆倒很看得开,事不关己式的说:“原就是为求家宅太平,只要人在府里,他们心就安了。”见抱弦还愤愤不平,便拍了拍她的手道,“我是不要紧的,有的人蜷曲一生呢,又怎么样?咱们不过一时,已经是好的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总不会一个屋檐下到老。”
“姑娘就不恼么?”抱弦道,“先前这样,几乎戳着人的脸来埋汰……”
清圆笑了笑,“这样就恼,一辈子可有生不完的气了。你听我说,做人很多时候都要装聋作哑,她骂你,她心里比你还急呢,又要动脑子,又要使力气。咱们只当她唱戏罢了,不必动怒,动怒心则乱,一乱就称了她的意了。”
她有一套自己的说法,小小年纪,难为她竟有看穿世态炎凉的通透。这样也好,人生很多坎坷是因为自苦造成的,去了这一项病根儿,大抵可以刀枪不入了。
于是匆匆收拾了罚抄的功课,仍旧上荟芳园去,本以为清如和清容已经回去了,不曾想她们还在,且老太太把清和也叫过来了。姐妹三个在两旁站着,老太太正歪在罗汉榻上,一张一张检查清如抄写的《内训》。
老太太跟前,自是谁也不敢造次的,每个人都老老实实盯着自己的脚尖。清圆进去后也不敢出声,等老太太看完了清如的,才双手捧着自己抄写的《女诫》呈上去。
高深昏暗的大屋里很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响。老太太每一页纸,乃至每一个字都仔细过目,她是这样揪细的性子,从年轻时候起就养成了事事顶真的毛病。
两个孙女的字都是簪花小楷,但字与字之间也不尽相同。清如的表面流丽,没什么筋骨,倒是清圆的,娟秀且具挺拔的骨架,很符合卫夫人“多力丰筋”的说法。
不论如何,她给的惩戒她们都仔细完成了,下笔好坏是各自的手法,也不好过多强求。老太太将两个人的功课放到了一旁,正色道:“这阵子都给我用功些,你们父亲不日就要回来了,仔细到时候考你们。”
清如一听便高兴起来,她是正经嫡女,老爷偏疼她些,她受的优待也比别的姊妹多,同老爷自然更亲厚。
“父亲是因公回来,还是专程为瞧祖母回来?在家能逗留几日?”
老太太眼里升起了一点愁色,谢纾的家书里没有写明,字里行间似乎匆忙得很,究竟是为什么,恐怕要等他到家了才能知道。只是上了年纪的人,对很多事都有精准的预感,老太太娘家也是官场中人,这不年不节的中途回来,只怕不是什么好事。不过目下还不确定,也不好在孩子面前说,怕乱了她们的阵脚,便道:“你父亲率兵在积石山固防,已经几年了,想必是朝廷恩旨,准他回来省亲吧。逗留几日尚不好说,要看你父亲的意思,倘或还有别的公务,在家住不得几日。”
横竖能回来就是好的,清如姐妹喜形于色,老太太瞧瞧清圆,她静静站在那里,脸上的笑也是静静的。
老太太叹了口气,想必出身打了折扣,才懂得人间疾苦,她虽融入不了姐妹们,心思倒是细腻的,也很有孝心。昨儿不让她再煎药的那几句话,换做清和清如她们,必定撂挑子不干了,她却有执拗的犟筋,今儿还来,不过自己不露面,让别人往上房送。说实在话,讨好的心是有的,但讨好得不算讨厌,一个没依没靠的孩子,挑了全家最不好相与的老太婆做靠山,眼光是有些独到。
谢老太太咳嗽了声,“清圆,你还未见过你父亲,这程子自己要更审慎些,好讨你父亲的欢心。”
清圆道是,抿唇一笑,仿佛当真十分向往。
其实早前她还不知道身世的时候,曾在大街上见过这位节度使大人,那时他高头大马,有兵卒簇拥着,实在风光无两。如今知道他是她父亲,这种敬仰之心反倒荡然无存了,且逐渐被怨恨替代。恨他不深究,让怀着身孕的枕边人含冤死在了外头,恨他不认她,让她十四年过着无父无母的日子。
老太太自然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只觉嘱咐到了,她自己知道厉害。顿了顿,复又看向清和,“知州夫人来说合的亲事,今儿打人递了话进来,说开国伯家有意和大姑娘结亲。我还未应准,过两日汲侯夫人举办春日宴,到时候趁机相看,要是不出岔子,想必就定下了。”
这个消息一出,大家都有些惊讶,原本清如觉得知州夫人属意她,这门亲事十有八九会落到她头上,不料事到临头竟拐了个弯,人选变作清和了。老太太当然不会作过多的解释,点了哪个孙女的卯都是一样的,甚至先把滞销的嫁出去,剩下的孙女更好攀亲。清和其实有些呆怔,不知那算不算老实,横竖头子不是太活络,遇着事有那么一瞬脸上茫茫的,连着急都不知道。开国伯家之所以选上她,大约是瞧年纪更相当,清和虽不是嫡女,但也是谢家长女,错不到哪儿去吧。
清和呢,果真像清如说的那样,好一阵怔忡。等回过神来方飞红了脸,揉着衣带说:“孙女全凭祖母做主。”
清容轻扯了下嘴角,暗里腹诽着,不凭祖母做主,难道还能自己做主不成?别说开国伯家公子齐头整脸,就算是个瞎子瘸子,但凡老太太应下了婚事,捅破天去不也得嫁么。
清圆在一旁看她们各怀心事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那三姐妹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但诱惑在前时,什么姊妹情深,都是口头的空谈。就比方这门好亲事,还不是个个眼巴巴地瞧着。清如自恃嫡女,恐怕很有志在必得的志向,谁知偏巧开国伯家相中了大姑娘,到最后痛定思痛,八成要归咎于那句“我属兔”,对清和也少不得冷嘲热讽一番。
老太太那厢慢慢点头,“你们这辈儿里,哥儿婚嫁都议定了,如今轮着姑娘们了,你是头一个,必要做个好榜样,后头妹妹们的婚事才能往高了议。倘或开国伯长男过得去,定下也是好的,到时候我自会替你预备嫁妆,你太太那里贴补些,你姨娘再给些梯己,到了夫家大可抬头做人。”
女孩子许人家,除了对方家世人品,第二宗就是嫁妆。清和听说老太太要亲自张罗,那张白茫茫的脸上红晕更盛了,低着头说:“多谢祖母……孙女全听祖母和太太的。”
清圆站得离清如不远,清楚听见清如牙缝里挤出了一声“嗤”。
后来鱼贯退出来,退到园子外的月洞门上,这里青竹摇曳,光影婆娑,原本可赞一声好春光,却被清如和清容的揶揄生生给搅合了。
清如捏着帕子,皮笑肉不笑地说:“给大姐姐道喜了,许了这么一户好人家。”
清和还没从先前的震动里醒过味儿来,听妹妹这么一说,也显得不大好意思,扭捏道:“原是我高攀了……”
“那倒不见得。”清容笑道,“外头虽看他们赫赫扬扬,但谁不知道,他们二房生了个傻子。这种事,可不好说,大姐姐同开国伯大公子打交道的时候万要留意,只怕他家有傻种,这会子好好的,过两年遇上点子事儿,保不定一下子就作了。”
清和到这里才听出来,她们是没盼着她好,一时拉下了脸,气呼呼道:“既是他们二房,和开国伯家什么相干?”
“这话倒奇,不是一个祖宗手里传下来的吗。”清如温吞一笑道。
清和愈生气了,各自的婢女都不敢插话,她也没人做公亲,便扭头看着清圆道:“四妹妹评评理,有没有这个说法?”
清如和清容也灼灼看向清圆,“对,问四妹妹,请大姐姐仔细些,可是说错了。”
清圆一下子给推出来,成了双方力争的香饽饽,只是这饽饽架在火上烤着,不论怎么翻个儿,都备受煎熬。她想了想,笑道:“二姐姐和三姐姐舍不得大姐姐,大姐姐仔细些,总没有坏处。不过依我之见,这傻根儿未必是开国伯家传下来的。儿子大了,各娶各的媳妇,兴许是二房太太那头带来的,也未可知呀。”
这下子清和挺起了腰,“四妹妹说得极是。”
清容见清圆两边不得罪,哼道:“你倒会卖乖。”复对清和一笑,“那就预祝大姐姐得个如意郎君吧,横竖春日宴上能见着,这会子瞧准了,总比入洞房现是个傻子强。”
清如和清容笑着往小径那头去了,边走边议论,“大姐姐这是怎么了,一根肠子通到底,劝她仔细竟不识好人心。”
“她自小就是那模样,美人灯儿,瞧着光鲜,可惜里头没点蜡烛……”
议论的声音太大,这里都听得见。清和余怒未消,狠狠瞪着那两个妹妹的背影,清圆也不知说什么好,便细细道:“恭喜大姐姐了。”
当然,清和没领她的情,带着婢女拂袖而去,留下清圆和抱弦交换了下眼色,笑得无奈又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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