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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张了张嘴,半晌,出一个音节:“好。”
五日后,我同小蓝离开宋凝的华胥之境,其间再去过一次苍鹿野的雪山,只因上次时间紧,小蓝还有两处地形没能勘探完。无意之中得知柳萋萋果然未被摔死。说摔下去时挂在崖壁一株妻松上,为一个猎户所救,为报救命之恩,柳萋萋以身相许,和猎户成亲了。
连柳萎萋都能有个不错的好归宿。
我对小蓝说:“其实不该杀掉沈岸的,只是没想到即使这样,宋凝也不愿离开这个幻境。我想救她而杀掉沈岸,却害苦了她。”
小蓝看我半响,淡淡道:“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美梦,沈夫人渴望爱她一生永不背叛的人,沈将军在最爱她的时候死去,她怀着他永不背叛的爱活下去,只要度过这一段伤心时日,就是她所求的一辈子的长乐无忧。若不杀掉沈将军,简直后患无穷,你能保证在这幻境中,他能一辈子不背叛吗?”
我表示惊讶:“你竟然能同我讲这么大一堆道理,你们男人不是都讨厌说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吗?”
他看我一眼:“有这等事?假如真有这等事,全大晁的青楼都不要想做生意了。”
我一想,觉得这个回答真是一针见血。
我握住小蓝的手要离开这个幻境,他反握住我的手,淡淡道:“幻影就是幻影,这些幻影的事,你不用那么较真。”
他说出这样的话,一双云雁飞过高远天空。
华胥之境一晃半年,尘世不过短短一天。
脱离幻境,一泓暖流猛然涌入胸口置放鲛珠的地方,带得全身血液都热起来。那是鲛珠吸食了宋凝的性命,她死了,在这个寂寥的黄昏,只是谁都不知道。
别院的仆从仍端端正正侍在水旁,君玮和小黄则围着琴台打瞌睡,日光懒洋洋洒下来,一切祥和宁静,就像无事生。执夙看到小蓝,惊喜道:“公子!”惊醒小黄和君玮,一人一虎赶紧上前观赏我有没有哪里受伤。就在此时,不远处水里突然窜出一簇火苗,顷刻燎起丈高的大火。
君玮一愣:“宋凝还在那里吧?”立刻就要闪身相救,被我拦住。
小蓝低声道:“看来她早已料到最后结局。”
我和君玮讲述一遍事情原委,看着水四周垂搭的帷幔在火中扭出匪夷所思的姿态,突然想起幻境之中,她让我一把火烧掉她的遗体。
果然是宋凝,不用我动手,入梦前,她早已将后事安排妥当。隔着半个荷塘,惊惧哭喊连成一片,好几个忠心的奴仆裹着在塘中濡湿的棉被往水里冲,都被熊熊大火挡了回来。宋凝做事一向仔细,那水之中怕每一寸都被火苗舔透了。她要将自己烧成一团灰,装在秀致的瓷瓶子里,回到阔别七年的黎国。
火势乘风越烧越旺,映出半天的红光,房梁从高处跌进荷塘,被水一浇,浓烟滚滚,撑起水的四根柱子轰然倒塌,能看到藤床燃烧的模样,此间安眠的宋凝被掩藏在茫茫火光中。
民间传说里,这样的故事总会在适时处落一场大雨,可水之上的这场火直至烧无可烧渐渐熄灭,老天爷也没落一滴雨,仍是晚风微凉,残阳如血。如血的残阳映出荷塘上一片废墟,废墟前跪倒大片的仆从,没有一个人敢去搬宋凝的尸。
我对小蓝说:“走吧,去把她敛了。”
他看我身后一眼,淡淡道:“不用我们帮忙,敛她的人来了。”
我好奇回头,看见石子路旁那排老柳树的浓荫下,小蓝口中来为宋凝敛尸的人,将她逼往死地的人。
沈岸,她的夫君。
他穿着雪白的锦袍,襟口衣袖装点暗色纹样,像一领华贵的丧服。这样应景的场合。他一路走到我们面前,白色的锦袍衬着白色的脸,眉眼仍是看惯的冷淡,嗓音却在抖:“她呢,她在哪里?”
我指着前方水塘上的废墟:“你是听说她死了,特地来为她收敛尸骨的吗?她和我说过,她想要一只大瓶子装骨灰,白底蓝釉的青花瓷瓶,你把瓶子带来没有?”
他张了张口,没说话,转身朝我指的废墟急步而去,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水前跪着的奴仆们慌忙让开一条路。我抱着琴几步跟上去,看见他身子狠狠一晃,跪在废墟之中,夕阳自身后扯出长长的影子。
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到地上宋凝的遗骸,今晨我见着她时,她还挽着高高的髻,颊上抹了胭脂,难以言喻的明艳美丽。
朝为红颜,暮成枯骨。
时光静止了,我看到沈岸静静地跪在这静止的时光之中。
一段烧焦的横木啪一声断开,像突然被惊醒似的,他一把搂住她,动作凶狠得指尖都白,声音却放得轻轻的:“你不是说,死也要看着我先在你面前咽气么?你不是说,我对不起你,你要看着老天爷怎么来报应我么?你这么恨我,我还没死,你怎么能先死了?”没有人回答他。
他紧紧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就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惨白的脸紧贴住她森然的颅骨,像对情人低语:“阿凝,你说话啊。”
黄昏下的废墟弥漫被大火烧透的焦灼气息,地面都是热的。
我看到这一切,突然感到生命的空虚,无力问他:“你想让她说什么呢?她现在也说不出什么了,即便你想听,也再说不出了。倒是有一句话,她曾经同我说过,婚那一夜,她想同你说一句甜蜜的话。她刚嫁来姜国,人生地不熟,眼里心里满满都是你。她没有父母姊妹,也没有人教导她如何博取夫君的欢心。但那一夜,她实心实意地想对你说来着,说:‘夫君,我把阿凝交给你,好好地交给你,请一定要珍重啊。’只可惜,你没让她说出口。”
他猛地抬头。
我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你说宋凝恨你,其实她从没有恨过你,天下原本没有哪个女子,会像她那样爱你的。”
他死死盯着我,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苍白的脸血色褪尽,良久,出一声低哑的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她爱我?你怎么敢这样说。她没有爱过我。她恨不得我死在战场上。”
我找出块地方坐下,将瑶琴放到膝盖上:“那是她说的违心话。”
我抬头看他:“沈岸,听说你两年没见到宋凝了,你可还记得她的模样?我再让你看看她当年的模样,如何?”
没有等他回答,我已在琴上拨起最后一个音符。反弹华胥调,为宋凝编织的那场幻境便能显现在尘世中。我本就不需要他回答,不管他想还是不想,有些事情,总要让他知道。
这恹恹的黄昏,废墟之上,半空闪过一幕幕过去旧事,倒映在浑浊的池水里。
是大漠里雪花飞扬,宋凝紧紧贴在马背上,越过沙石凌乱的戈壁,手臂被狂风吹起的尖利碎石划伤,她用舌头舔舔。抱着马脖子,更紧地催促已精疲力竭的战马:“再跑快些,求求你再跑快些,沈岸他等不了了。”
是苍鹿野的修罗场,她下马跌跌撞撞扑进死人堆里,面容被带着血气的风吹得通红,浑身都是污浊血渍,抿着唇僵着身子在尸堆里一具一具翻找,从黎明到深夜,终于找到要找的那个人。她用衣袖一点一点擦净他面上血污,紧紧抱住他:“沈岸。我就知道,我是应该来的。”话未完,已捂住双眼,泪如雨下。
是战场之侧的雪山山洞,他身上盖着她御寒的绒袍,她辗转在他唇上为他哺水,强迫他一口一口吞下。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洞外是呼啸的寒风,她颤抖地伏在他胸口:“你什么时候醒来,你是不是再醒不来?沈岸,我害怕。”
她抱着他,将自己缩得小小的躺在他身边:“沈岸,我害怕。”
是雪山之中的那三日,她背着他不小心从雪坡上跌下,坡下有尖利木桩,她拼尽全力将他护在身前,木桩擦过她腰侧,她忍着疼长舒一口气:“幸好。”她吻一吻他的眼睛,撑着自己坐起来,捧着他的脸:“我会救你的,就算死,我也会救你的。”
华胥调戛然而止,我问他:“你可见过,这样的宋凝?”
话未完就被一口打断:“那不是真的,我不相信。”面前的沈岸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额角渗出冷汗,身体颤得厉害,却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宇地说出决绝的话,“你给我看的这些,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我觉得好笑,真的笑出来:“沈岸,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心中最清楚罢。她总想说给你听,你却从不给她机会。”
我说:“沈岸,你知道宋凝是怎么死的吗?一个幻境。她沉溺在幻境之中,舍弃了自己的性命。那个幻境里,你终于爱上她,你们相约白头。她沉浸在这样的幻境里,这其实没什么,得不到的便想得到,也是人之常理。可后来你战死了,即便你战死了她也不愿离开那幻境,她想起现实中你给的痛,比起现实中你给她的那些痛,她宁愿忍受幻境中永远失去你的痛,她命人烧了自己的遗骸,什么也不愿留给你,她原本是那样爱你。沈岸,你不知道,她爱你爱了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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