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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年纪不大,齐墨鹤猜测他至多不过二十岁,是个浓眉大眼,生得十分精神的青年。齐墨鹤见他穿一身褐色麻布衫,依稀像是什么门派的制服,只是料子和做工都并不精巧,既不见灵线编织,更不像有什么宝物作饰,简而言之,那只是一身衣服,朴素、普通,没有衣服之外任何功效的衣服。再看他停在地上的器物,哪里是什么宝剑,那竟然是一块雕凿了奇怪花纹的木板。
是炼器师啊!齐墨鹤的心里这才有了结论。
正如同武林人士必有名剑宝刀,修仙之人也多半会有几样世人津津乐道的法宝仙器,而打造这些法宝仙器的便是炼器师。所谓炼器师,千年前的大炼器师、开了一宗先河的宗铸在他撰写的《器说》一书开便给了明确解释:“炼器者,择天地之材,修大道之形,通神鬼之魂,炼因果之成。先为工,后成匠,再为巨匠,其上再有精进,方可称‘铸’再称‘炼’,而能成‘师’者,万中无一。”由此可见,炼器师是多么不容易成的一个职业。齐墨鹤之所以称呼这个青年为炼器师,乃是从世俗概念上的定义。早在两百年前齐墨鹤还活着的那个年代,炼器师这个词已经被用烂掉了。因为真正的炼器师早已久不见于世,反倒是半吊子的铸器师和只会皮毛的匠人满大街跑,所以“炼器师”也成了一个泛泛的统称。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回答啊!”对方见齐墨鹤不言不语,反而痴痴傻傻地盯着自己看,不由着急地走上前几步,“妖狼兽呢,哪里去了?”
齐墨鹤这才回过神来,对上对方的眼神,不由得心头一松。这青年虽然口气凶巴巴,动作也十分急躁,但是眼里的紧张和关怀却是真实的——他在担心这副身体原先的主人。正想着,后方伴着脚步声传来了一阵阵呼喊:“黑鸟、黑鸟,你还活着吗!”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急急忙忙地跑过来,齐墨鹤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得跌跌冲冲,快到自己跟前时,叫块石头绊了一下,竟然“啪”的一声栽进了泥坑中。
齐墨鹤:“……”
那青年倒像是已经十分习惯,上前拉起了少年说:“二茂你怎么总是那么冒冒失失的。”
被叫做二茂的少年从泥潭里拔起脸来,一面抹着脸上的泥水一面道:“养怀师兄,我、我着急啊,黑鸟他刚才受了那么重的伤,嘎?”少年从泥巴后头对上了齐墨鹤的脸,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从脚到头回看了一遍,跟着,抹了抹眼睛,“你、你没事?”
齐墨鹤有些尴尬地点点头,赶紧转移话题道:“妖狼兽死了。”
“死了?!”叫作养怀的青年惊叫起来,“谁杀的?”显然,在他的心里并不存在齐墨鹤……对了,现在该是叫作黑鸟的少年杀了妖狼兽的可能性。这世上的事有时便是如此玄妙,齐墨鹤前世名字唤作墨鹤,没想到重生后换了个名字竟然叫作黑鸟。小狐狸该不是是看上这名字才让他重生到这儿的吧,齐墨鹤想着,一面道:“我也不知道是谁杀的,我刚才险些叫那只妖狼兽吃了,结果千钧一之际有人出手杀了它,但是他的度太快,我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养怀疑道:“难道是雷州师兄?不对啊,雷州师兄应该和水灵师姐他们外出办事去了。”又道,“妖狼兽真的死了?”
齐墨鹤想了想,打开那个装有爮黄的药罐给养怀看:“这是我从妖狼兽体内找到的。”
“哗,爮黄!好大个!”养怀惊道,随后思索了一番道,“如此看来那妖狼兽是真的死了,可到底是谁杀的呢?”
二茂巴巴地跑过来说:“师兄师兄,你别管是谁杀的了,反正黑鸟没事好,而且我们有了爮黄可以交差啦!”
养怀闻言却是面色一沉,道:“我还没问你们呢,你们两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不是灵修又不会武技的,到底是谁让你们上这迷踪林里采集东西来了?”
养怀这话问的其实是齐墨鹤,无奈齐墨鹤此时什么也不知道,自然不知该怎么回答,好在二茂显然是个话痨,主动接口道:“是……”
养怀却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结论道:“又是赵迢他们那伙人是不是?”
齐墨鹤看了眼二茂,二茂傻傻地点点头,于是他也跟着点点头。养怀顿时眉头皱得死紧:“我知道!”他说,“你们俩也真是的,凡事怎么不知道个轻重,二茂傻,难道你也跟着他一起傻?”养怀数落着齐墨鹤,“赵思远欺负你们,你们不会跟我说吗,我这个师兄难道是摆着好看的?算我不在,你们不会跟管教先生说吗,由得他这么胡闹?”他越说越是来气,把手里那古怪的武器用力一挥道,“走走走,都回去,师兄给你们讨个公道去!”
齐墨鹤被他这一下晃了下眼,这才终于看清了那武器的真面目——原来是把锯东西用的千齿锯。
齐墨鹤是搞不清楚状况,二茂则是真的傻,结果两人这样被养怀带领着气势汹汹地杀回去了。回去的路上,养怀并没有驭那块木板,齐墨鹤看出来了,那也是个“法器”,只是用了符文催动,起到最原始的代步功用而已,估计时间上并不持久,也飞不很远。即便这样,他和二茂也没有这样的好东西,所以养怀只能委屈点陪他俩一起徒步走回去。
在林中穿梭了大约有一柱香的时间,终于走到了外头,齐墨鹤的眼前顿时一亮。他前世生活在啸风城之中,那是一座终年刮着大风的城池,自然环境十分恶劣,他的父亲更认为真正的修仙者必须在严苛的自然环境中求生存,所以打从他小时候开始,每年总有数个月是要在最为严酷的暴风环境中接受历练的,这也间接使得齐墨鹤第一眼见到朱磊被他身上的温暖气质所吸引。人大约总是这样,越是缺什么便越是渴望什么,而如今,呈现在齐墨鹤眼前的恰是幅柔软多情的“青山碧水图”。
山不是高山,却钟灵毓秀;水不算灵水,却也温婉多情;遥遥望去,只见野花遍地,灵鸟成群,云环雾绕,颇有几分仙境景象。齐墨鹤心道,莫非这是到了十三上城中的秀春城?然而待他再仔细看去,便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原来不远处的天幕之上,遥遥可见数点繁星一般的亮色,然而那并非什么星宿,而是代表着十三宗门的十三上城。
此时世间有凡人、妖怪、魔魅与修仙者,魔居魔域,妖生妖谷,凡人居于大地,大地之上漂浮于空中的乃是十三宗门控制的十三上城。十三上城分别辖有一处下界,彼此缔结盟约,分地而治,十三城城名依次为:玄月、阳紫、碎星、禄云、啸风、金雷、流焰、弱水、秀春、巨木、天马、羽和静。这十三城从视觉上看是漂浮于空中,实则位于由各大宗门代代相传的仙器所开辟的一个**之界,那天上星象只是一个投影。十三城中羽城已经失踪良久,静城则从不参与各大宗门事务,宛如隐形,此外像是巨木和秀春是分别依附于玄月城和阳紫城的附属城,本身也都是由这两大宗门中的人分出去创立的,由此也可见玄月和阳紫的势力之大。除此之外,世间尚有三山九洞,另有散修的一些无甚大名气的据点,像是问道林、汇仙谷之类,不一一赘述。
修仙宗门虽说不是真仙境,景致却也非下界可比,何况在齐墨鹤还活着的那个年代,各大宗门对于收徒授艺之事都是卡得十分紧的,也是说,除非天生出生于宗门世家,一般的下界凡人想要拜入各宗门门下,几乎难于登天,即便是下界地位尊贵的帝王将相,往往也需仰各大宗门鼻息,王室子弟能得一宗门弟子席位那都是十分值得骄傲的事。怎么如今在下界竟会有这样一处灵气充沛的地界,养了一群专习炼器的弟子,这里到底是归哪座城池管辖?
齐墨鹤思及此,不由得满腹疑惑,他只觉自己睡了两百年醒来,世间处处都与之前大不相同,可是面上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旁敲侧击地从二茂与养怀的对话里打听消息。二茂虽是个话痨,但是毕竟年纪还小,好些事情说不清楚,又有些齐墨鹤问到了,他却莫名其妙扯开了去的,弄得齐墨鹤简直要怀疑这孩子是故意的了。不久后,三人行到一座山峰脚下,那山脚下并无山门,只竖了一块石碑,写着“擅闯则生”四个字,“擅闯”和“则生”两字中间还有个挺大的缝隙,把这四个字硬是断成了两截。
齐墨鹤心里疑惑,从来只听说过“擅闯者死”的警告语,“擅闯则生”是几个意思?还没等他想完,养怀已经迈步走上了山道,二茂也跟着走了上去。齐墨鹤此时已经看出二茂可能是先天有什么不足,因此走路总是有些头重脚轻,跌跌冲冲。他见二茂又是一副要摔倒的模样,不由得紧走几步,跨过碑去,想要扶他。然而,在齐墨鹤的脚跨过了界碑的一瞬,他耳中忽然听到了一声含混不明的“嗡”声,像是从脚下的地底深处传来,但是等到竖耳细听,却已经没了声息。
“走快点!”前头养怀已经走出去老远,不耐烦地喊了一声。二茂应了下,撒开脚丫子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追了上去。齐墨鹤道:“二茂,你别跑太快,当心摔着!”他想紧跟上去,然而第二步踏下去,耳中听得又是一声嗡鸣,这次的声音却要近和大了许多,如果刚才像是从地心传来,此时怕是已经距离地表不足一丈了。
齐墨鹤心头升起不祥感觉,难道是……事实证明他的不详预感是正确的,下一瞬,只见一只巨大的手掌猛然从地底伸出,一把向他抓来。所幸齐墨鹤已经有了戒备,见机不妙立刻向旁边跃出,然而又一只手掌还未等他落地便从土里钻出,迅若闪电,再次抓向他的脚踝。齐墨鹤只得又在空中临时变换了姿势,硬是纵起身形,再换方向。
“吱嘎吱嘎——”伴随着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多的手掌从地底伸出,舞动着前赴后继地抓向齐墨鹤。那些手掌足有一只成年妖狼兽大小,苍白的手指带着泥透着股冲鼻的土腥气,活像是从十八层地狱中探出。齐墨鹤的这副身体哪里吃得消这样的追击,先头还能闪避,到后来空地上已是密密麻麻一片伸缩招展的手掌,他被抓了数下,脚踝像是浸透了冰水一般,疼得快死过去,也再无处可避。
为什么刚才养怀和二茂走了都没事,只有他会触这些手掌抓捕,难道他走错路了?齐墨鹤心中一凛,是了,是走错路了,他记得刚才无论是养怀还是二茂走的路线似乎都不是笔直的,而是古怪曲折。齐墨鹤心道糟糕,这一带怕是密布机关法宝,然而此时他早已不记得那两人是如何走过这段路。齐墨鹤被逼得左支右绌,忽然见到前方有一块小小的立足之地,顿时精神一振,往前扑去,方才立稳脚跟,忽然眼前一花,那些密密麻麻的手掌仿佛在瞬间虚化了一下。齐墨鹤迅眯了眯眼睛,只是在他闭眼的一瞬间,耳朵里忽然听到一片密集的箭矢破空之声,浑身每一根汗毛仿佛都在这一刻竖了起来,齐墨鹤此时已知道自己是中了圈套,那些看似可怕的巨手其实并不是真正杀招,它们的目的只在于驱赶猎物站到真正的圈套之中。
太大意了……齐墨鹤想,重生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却接连遭逢两次生死危机,虽可说是天意如此,只是如果此时“鹤舞”仍在他手,他或许还可拼力一搏,实在是可叹可恨!或许是因为大势已去下的无可奈何带来了放松,眼前浮现出昔年手持鹤舞上阵杀敌过往的齐墨鹤不知不觉间入了物我两忘的状态,正因此并未现自己腰间别着的镰刀竟然微微震荡起来。
忽而,齐墨鹤的眼前光华一闪,被他插在腰上的那柄属于原主的镰刀竟然自己激射而出,漂浮在齐墨鹤面前如同风车一般飞快地旋转起来。伴随着一迭声的“叮叮当当”,无数道光华在瞬间迸而出,好像群星扑向大江,带起一阵狂风。无形的箭矢被有形的镰刀挡住,两者碰撞、交锋、势均力敌地胶着,而后那看似毫不起眼的老旧镰刀竟然逐渐占了上风。明明是被保护着,齐墨鹤还是被那扑面而来的凌厉兵戈之气震得不由倒退了半步,过了不知多久,声音终于平息,齐墨鹤再抬眼看时,那柄镰刀已停了下来,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接,镰刀便安静地落回了他手上,敛了光华,丝毫不见刚才的锋芒毕露。
齐墨鹤惊讶地看着这柄不知名的镰刀,这次终于可以确认,刚才在迷踪林中救他的根本只有这把刀而已。
※
与此同时,本属于啸风城城主宅邸的后院虚境之中,在火光映照之下,朱磊猛然睁开了眼睛,眼中写满了惊讶与不敢置信。怎么会……难道刚才那是?他飞快地立起身来,似乎急于要去证明些什么,然而是这一站,登时引起了一片混乱。
原本有序燃烧着的鼎炉火光猛然间失去了控制,伴随着野兽一般的嘶吼,一只火鹤一蹿而起,险些要顶起重逾千斤的鼎盖。暗色地面上书的朱红符文在此时骤然放射出剧烈亮光,自虚空中“嗖嗖嗖嗖”射出了七根锁链,一根接一根狠狠套向火鹤的脖子。
火鹤尖哮着不停挣扎,火星四溅,一点火星落到地上便燃起一簇火苗,很快整间屋子已被能焚毁金铁山岩的真火所团团包围。朱磊完全被困于其中,却并不紧张,那张英俊得几乎可称明艳的脸上反而挂上了一抹笑意。
“怎么,你也感觉到了吗?”他轻声说着,徒手在空中写下符文。被真火蒸腾起的气浪伴随着他的动作奇异地顺从而动,很快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补阵。完成最后一笔,他伸手轻轻一推,那气浪化成的补阵便打着旋罩向了火鹤。火鹤被补阵轻柔却不容反抗地盖住了双眼,竟是慢慢往下退去,如同被安抚了一般。
朱磊见形势已被控制,便急匆匆地想要离去,然而在他转身的下一瞬,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炸裂声,鼎炉四分五裂,火鹤忽而再度突起,一下子挣断了七根锁链中的五根,露出尖锐爪喙,猛然向他冲来。
朱磊吃惊地转过身去,双手行云流水,一手再度空中写符,另一手则做了个抽的动作,但这一抽却抽了个空。待到他想起此时自己的随身佩剑吞霄早已在面前鼎炉中被熔铸为铁水,火鹤已经又挣断一根锁链,逼至他的眼前。完全失去控制的火鹤整个身体膨胀和变形,已丝毫看不出原先的样子,显得十分狰狞可怖,而这与朱磊在炼器之前的设想完全不同。
难道这是你给我的报应吗?比起生或死,这个时候朱磊的心中反而奇异地只浮现出了这个念头。火鹤尖锐的鸣叫声掀起了一阵狂澜,整间炼室如同被无数看不见的风刃切割,墙壁坍塌,所有内设全部融为焦炭。朱磊当其冲受了这一击,登时气血翻涌,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他所炼之器实属强大,正是因此,阵灵失控之后的反扑亦是可怕,此时他只觉体内气血乱涌,所有灵力尽数失控,在他周身七百二十个**位乱窜,双腿一软,登时直直跪了下去。
绝对不能在这里倒下!他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然而所有努力都是徒劳,他伤得太重,甚至完全失去了对肉身的控制力。
真不甘心!两百年了,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也等到了今天,不该是这样的结果!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不甘,围绕着朱磊倒下的身体,平地忽而卷起了一股奇异的冷风。那风打着旋掠过他,飞向了火鹤,火与风马上纠缠在一起,初始还是彼此抗争,渐渐却融合到了一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风渐渐止了,火也渐渐熄了,最后的最后,一双脚从灰堆余烬之中迈出,走到已然昏迷的朱磊身边,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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