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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第1页）

可是为什么说不出来？他一张口，只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像回到小时候，坐在教室里，看着课本上面目严肃的鲁迅文章，他一点也看不出好来。

又像十五岁，在乐器店里，音乐声被顾客包围着，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讲着音乐与美。他在角落里里听，像流着哈喇子的狗，趴在玻璃窗外看人们吃烤肉。他真想进入那个世界，真想搞明白十二律和三段体。可他搞不懂。他的脑子生了锈，他和好人的世界格格不入，和体面人的世界格格不入。他只能披着一个高大上的外衣，有时是骗子，有时是富二代，有时是经营老板。只有披着那些衣服，他才敢开口，他才敢把自己根本不懂的概念，烩成一锅大杂烩，诱别人喝下去。反正别人也不懂。别人一看他的衣服，就心生敬仰，觉得他全懂，于是全都信。

他全部的魔力，不过如此。

他的一生，都在欺骗。骗着别人，也骗着自己。

他跟自己说，自己能把握平凡生活里的幸福，这是大智慧。他不羡慕社会精英。

但是他羡慕！他羡慕，他嫉妒，他恨，他想杀掉所有比自己优秀的人，想杀掉那个说平均律和三段体的大学生，他想杀掉鲁迅，杀掉语文老师，杀掉高考出题人和阅卷人！他是老鼠，他要和所有人玉石俱焚！

但，但是，所有人里，有张平安。张平安一定懂得鲁迅，一定喜欢语文老师，张平安一定花了无数的心血，熬过无数的夜，才蒙了出题人和阅卷人的恩。

所以，他到底要怎么做？他这样的人，要说出怎样的语言，才能劝说张平安啊？

涂尔干这老狗x，他有权利，有地位，可他要张平安死。自己是老鼠，是骗子，自己舌头滴血，眼睛愚蠢，可他要张平安活。

他要他活！他要说话！

张平安见王子江无话，便叹一口气，说："哥，你走吧，不然警察来了看见你，会很麻烦的。"

王子江站着不动。张平安说：“哥？”

王子江缓缓开口了，一边说话，嘴里一边涌出血液。

“平安，涂尔干说得不对。”

夜那么深，天那么黑。张平安一定看不到他流血的嘴。不然他不会苦笑着、略带一点无奈地解释：“涂尔干是19世纪中叶著名的社会学家，《自杀论》是他的代表”

王子江一擦血迹，大声说：“我没看过涂尔干，但他不对，我知道！因为你不会死，这不是你的命运！”

张平安说：“他不对，你对？”

王子江咽下所有血液，沉默无声。天上的星星，全都落了，两人在一片黑暗之中对峙。

“是的，”王子江说，“我对。”

张平安没说话，他疑惑而混乱。

涂尔干的书，一定要在“社会科学”的架子上摆着，精装版的，铜版纸，每个字都像珍珠宝石。

可王子江的话，王子江的话，它像露珠，像星星，像初升的月和日。

“那么……”张平安恍恍惚惚、犹犹豫豫地说，“你对在哪里？你说一说，我听一听。”

在王子江开口的瞬间，天边晨曦微露。而王子江却闭上了眼。他沉浸在黑暗中，沉浸在自己中，语言如滔滔江水，流过他的皮肤、脚趾和毛发。他在水中潮湿鲜艳，长出藤蔓。

"没有撞鬼这件事，也没有自杀传染这件事，"王子江说，"你听说过魔鬼吗？就是人人知道的那个童话。魔鬼。魔鬼和人做交易。把你的灵魂给我吧，把你的第一个孩子给我吧，把你的真爱给我吧，我来解脱你目前的困境。你和魔鬼做了交易，平安，你上魔鬼的当了。你小时候，过得很苦，魔鬼跟你说，他可以给你勇气，给你坚强，给你感受不到痛苦的迟钝的心，但是他要你的灵魂……"我没给它灵魂……"张平安被绕进去了，他眼前真的看见魔鬼了，黑色的，肋生双翼，头生双角，眼睛猩红，笑容奸邪。

"是的，你很聪明，你没给他灵魂，但是你和他打了一个赌。你对魔鬼说，你将来一定会很成功、很幸福、很快乐。如果魔鬼能够帮助你得到真正的幸福快乐，那就证明他果真比上帝更好。"王子江说着，微笑起来，“平安，你真的很厉害。魔鬼听了你的话，十分心动，便和你打赌。他说，好，如果你将来，真的光宗耀祖、辉煌灿烂、加官进爵、快乐无边，那你就光耀了我的名，我就把灵魂还你。可你若做不到，那说明你不配为人，不配活着，我会加倍惩罚你，我会拿走你的生命，让你的灵魂在地狱里受罚！"

“平安，将来——就是今天。你赌输了。魔鬼来了。”

张平安睁大眼睛，如被催眠。他看见了，真的看见了，魔鬼一只爪子提着破旧的袋子，那正是魔鬼从幼小的他身上拿走的。

痛苦，软弱，懒惰，逃避，恨，愤怒，眼泪。

魔鬼走近他，一只爪子伸来，扼住他的脖子，要带他走。

王子江睁开双眼，灼目的朝阳直射着他，他一动不动，双眸之中火焰跳动。他开口说话，满口鲜己血，那血仿佛是从一张被缝住千年的口中流出的。

“拿回你的东西！”王子江说，“揍扁他，拿回你的东西。”

“那些是坏东西”

“那不是坏东西，那是你，平安，那是你的东西。那是你的一部分！”

张平安大喝一声，朝着魔鬼的方向一跃。他跳下了栏杆，落在大厦顶上。他挥舞双手，仿佛和什么搏斗。但空气里什么都没有。他摔倒在地，磕破额头。他剧烈喘息，如受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