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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第2页）

秦岭惊讶注视着钟跃民：“你的感觉很好，抓住了陕北民歌的魂。”

钟跃民想了想又说：“陕北这块方很奇特，从表面上看，这是块很贫瘠的土，可你仔细观察就会现，这种表象后面隐藏着一种很深奥的东西。”

秦岭表示赞同：“这是一种文化的厚重感，是几千年的文化积淀。现在的陕北方言里保存着很多古语，比如老乡们把‘喊一声’，叫‘呐喊一声’，听着文绉绉的，而实际上说话的人可能目不识丁。为什么大部分区的方言中都没有留下古文化的痕迹，唯独陕北方言里却保存下来了，这大概也是由于陕北域上的特点所致，民歌好像也是这样。”

钟跃民把捏好的窝头码在笼屉上，说：“我想，陕北民歌中的悲凉感是一种人对苦难的无奈，是从心灵中自然流淌出来的。还有个问题，没来陕北之前我还不知道，陕北民歌里大部分是民间所说的酸曲儿，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这些酸曲儿的语言很直截了当，又是老公公爬灰，又是大姑娘偷情。民间似乎并不关注它的道德内容，也丝毫没有谴责的意思，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中国上千年的封建礼教是否能影响到所有的汉族人居住的区，在一些穷乡僻壤会不会有所遗漏，就像你刚才谈到的陕西方言中还保存着很多古语，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然，这些想法都是我下乡以后才有的。”

秦岭注视着钟跃民，目光柔和，她沉吟良久才轻轻吐出几个字：“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

钟跃民一愣：“什么意思？”

秦岭笑笑说：“这是清朝光绪年间翰林院大学士王培棻的一句话，当时光绪皇帝派这位老夫子当特使，到陕西来考察，他考察完就写了一份折子送给皇帝，这篇文章叫《七勾》，从山川貌到衣食住行，把陕西说得一无是处。很多陕西人认为这是对他们的侮辱，这也可以理解，谁愿意别人骂自己的家乡呢。不过我倒觉得他说的有很多是事实，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能不承认。”

钟跃民很感兴问：“你手里有这篇文章吗？”

秦岭点点头说：“我爸爸有本线装书，上面有这篇文章，我把它抄下来了，我现在就去拿。”

秦岭回宿舍拿来一个记本递给钟跃民。钟跃民翻开记本仔细看起来，郑桐也觉得好奇，连忙凑过来一起看——

七勾

万里遨游，百日山河无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稠，山花无锦绣，狂风骤起哪辨昏与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勾。

窑洞茅屋，省上砖木措上土，夏日晒难透，阴雨更肯露，土块砌墙头，灯油壁上流，掩藏臭气马粪与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画栋一勾。

没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丢，纱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裤腿宽而厚，破烂亦将就，毡片遮体被褥全没有，因此上把绫罗绸缎一勾。

客到久留，奶子熬茶敬一瓯，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韭，牛蹄与羊，连毛吞入口，风卷残云吃罢方撒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勾。

堪叹儒流，一领蓝衫便罢休，才入了黉门，文章便丢手，匾额挂门楼，不向长安走，飘风浪荡荣华坐享够，因此上把金榜题名一勾。

可笑女流，鬓蓬松灰满头，腥膻乎乎口，面皮晒铁锈，黑漆钢叉手，驴蹄宽而厚，云雨巫山哪辨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勾。

塞外荒丘，土鞑回番族类稠，形容如猪狗，性心似马牛，嘻嘻推个球，哈哈拍会手，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因此上把礼义廉耻一勾。

钟跃民和郑桐看得笑了起来。

郑桐说：“这位大学士肯定是在陕北走了一圈儿，他下描写的景物都符合陕北的特征，不过他把这些特征扩大到陕西全省就有点儿以点带面了，难怪陕西人有意见。”

钟跃民评价道：“你看，‘奶子熬茶敬一瓯，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韭，牛蹄与羊……’这位大学士山珍海味吃油了嘴，谈论起陕北饮食才不屑一顾，可我看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老实说，现在谁要是给我几个牛蹄和羊头，别说‘连毛吞入口’，我他妈连骨头都给它嚼了。你看，又是奶茶，又是面饼锅盔的，咱要有这些东西吃还不乐死？”

秦岭说：“这位大学士生活的年代离现在不过七八十年，看来陕北人的生存状态在继续恶化。”

郑桐说：“我早看出来了，农民们并不欢迎插队知青，咱们抢了人家的口粮，土又没有增产的可能，只能两个人的饭3个人吃，这不是给人家添乱吗？一边是不欢迎插队知青，一边是根本不想来却硬逼着你来，这事怎么显得这么荒唐？算了，不说这些，唱歌儿吧，秦岭，要不是想听你唱歌儿，我才不陪钟跃民来呢，你知道吗，我们整整走了3个多小时的路。”

钟跃民也说：“在路上我还在想，等见到你要好好交流一下，可见到你以后，我又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了，听听你的歌就足够了。”

秦岭坐在灶前，边向灶洞里添柴边轻轻唱起来：

我为你备好钱粮的搭兜，

我为你牵来灵性的牲口，

我为你打开吱呀的后门，

我为你点燃了满的星斗，

满的星斗。

我让你亲亲把嘴儿努起，

我向你笑笑把泪儿流，

不嫌丢脸不害羞，

叫声哥哥你带我走

…………

郑桐和钟跃民竟听得痴……

李奎勇收工回来听说有人找，他一猜就是钟跃民，他很兴奋跑来，刚进了院子，钟跃民就出现在窑洞门口，李奎勇扑过去，两人很亲热握手。

李奎勇扳着钟跃民的肩膀上下打量着：“跃民，我的印象里你总是一身将校呢，今一见你，差点儿没认出来，怎么一身陕北老农打扮？”

“干什么得像什么，咱不是当农民了吗？！”

李奎勇说：“哥们儿，我还欠着你一个大人情呢，要不是你及时出手，我这条命早完了。”

钟跃民捶了他一拳说：“上次在县城要不是你帮忙，我们的麻烦就大了，奎勇，咱们扯平了，以后不要再提了。想想那会儿打架，觉得咱们都傻乎乎的，好像中了邪，出门之前忘了什么也忘不了带菜刀，这不是有病吗？”

“那会儿是闲的，不打架不拔份儿干什么去？这会儿就不一样了，一不干活儿就少一的工分儿，没工分儿你就得饿肚子。”

钟跃民问：“你们知青点粮食够吃吗？”

“够个屁，全靠偷鸡摸狗了。”

“你有什么打算吗？”

李奎勇摇摇头说：“没有，想也没用，混一是一吧。我算想明白了，人不能跟命斗，我就是这命，和你们干部子弟没法比。李援朝他们惹出大的事，结果怎么样？还不是都出来当兵去了，我们这些平民子弟不服气也没有用，该插队还得插队，这才是我们的命。”

“奎勇，我不是也来插队了吗。”

“你是一时走了背运，早晚你得远走高飞。”

“你这么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