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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外,传来一阵阵蟋蟀声,夹杂着,越来越近、轻柔的脚步声。
裴琰猛然回头,江慈挑帘而入,抬头见到裴琰,往后退了一小步,旋即停住,静默片刻,平静道:“相爷,您怎么在这里?”
裴琰盯着她,纹丝不动地站着。良久,方淡淡道:“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江慈一阵沉默,又慢慢走至帐角,将先前套在外面那哨兵的军衣脱下,理了理自己的军衣,并不回头:“不走了。”
“为什么?”裴琰凝望着她的背影。
江慈转过身,直视裴琰。她清澈如水的眼眸闪得他微眯了一下眼睛,耳边听到她坦然的声音:“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决定回来,不走了。”
裴琰默然无语地望着江慈,江慈笑了笑,道:“相爷,您有伤,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也要去医帐,凌军医他们实在是忙不过来。”说着转身便走。
裴琰却是一阵急咳,江慈脚步顿了顿,听到身后之人咳嗽声越来越烈,终回转身,扶住裴琰。
裴琰咳罢,直视着她,缓缓道:“你想做军医?”
“―――是。”
裴琰嘴角微扯:“既要做军医,那我这个主帅的药,为何现在还没煎好?”
江慈“啊”了声:“小天他们没有―――”
裴琰冷冷道:“你想留在我长风骑做军医,就得听主帅的命令。去,把药炉端来,就在这里煎药,煎好了,我就在这里喝。”
江慈只得到医帐端了小药炉过来,凌军医知她身份特殊,只是看了看她,也未多问。
江慈将药倒入药罐内,放到药炉上。裴琰在草席上盘腿坐落,静静凝望着她的侧影,忽用手拍了拍身边。江慈垂目低首,在他身边坐下。
药香,渐渐瀰漫帐内。
裴琰长久地沉默之后,忽然开口,似是苦笑了一声:“安――澄,第一次见到我时,我正在喝药。”
江慈听到“安澄”二字,想起那日,裴琰抱着安澄尸身、仰天而泣的情形,暗嘆一声,低声道:“相爷,请您节哀。”
裴琰却似陷入了回忆之中,他望着药罐上腾腾而起的雾气,眼神有些迷蒙:“我从两岁起,便洗筋伐髓,经常浸泡在宝清泉和各式各样的药水中,每天还要喝很多苦到极点的药。直到七岁时,真气小成,才没有再喝药。”
江慈想起相府寿宴之夜、宝清泉疗伤之夜,他所说过的话,无言相劝。
“安澄和我同岁,还比我大上几个月。我记得很清楚,裴管家那天将他带到宝清泉,我正在喝药。这小子,以为我是个病胚子,又仗着一直在南安府和一帮孤儿打架斗狠,以为自己有两下子,颇有些瞧我不起。”裴琰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微微而笑。
江慈早知他幼年便是个厉害角色,也忍不住微笑:“相爷用了什么法子,安,安大哥肯定吃了个大亏。”
裴琰想起当年在宝清泉,那个被自己整治得死去活来的小子,笑容逐渐僵住,语调也有些苦涩:“没什么,就只是,让他认我做老大,唯我之命是从而已。”
江慈自入相府,和安澄也是经常见面。以前一直觉他就是大闸蟹的一条蟹爪,恨不得将其斩断了方才洩愤。但那日在战场上见他那般惨烈死去,知道正是因为他率死士力挡桓军,才保住了另外三万人的性命,没有让桓军长驱南下,心中对他印象大为改观,深为敬重,不由嘆道:“安大哥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是啊。”裴琰微微仰头,这几日来,他胸中积郁,伤痛和自责之情无法排解,这刻彷佛要一吐为快:“这十八年来,他一直跟着我,从未违抗过我的命令。我有时练功练得苦闷,还要拿他揍上几拳,他也只是咬牙忍着。我和玉德,有时偷溜下山,去南安府游逛吃花酒,他和许隽,便装扮成我们的样子,留在碧芜草堂。有一次,被,被母亲发现了,将他们关在冰窖中,快冻僵了,我和玉德跪晕过去,才被放出来。”
今日下葬那人的音容笑貌宛如就在眼前,但同时闪现的,还有那箭洞纍纍的血衣。裴琰眉宇间伤痛渐浓,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回忆什么,但话语有些零乱,有时说着带安澄上阵杀敌的事,有时又一下跳回到十三四岁的少年时光。
江慈知他积郁难解,只是默默听着,也不接话。
药香愈发浓烈,江慈站起,在药炉内添了把火。裴琰凝望着那火苗,愣怔良久,忽唤道:“小慈。”
江慈迟疑了一下,轻声应道:“嗯。”
裴琰伸手,要将右腿绑腿解开。江慈见他左臂有些不便,跪于他身前,轻手解开绑带。裴琰将裤脚向上拉起,江慈看得清楚,他右膝右下方约一寸处,有一个碗口大的疤痕,中间似被剜去了一块,触目惊心。
裴琰轻抚着那疤痕,喉内郁结:“那一年,麒麟山血战桓军,我带着两万人负责将五万敌军拖在关隘处,当时桓军的统领是步道源。我那时年轻气盛,仗着轻功,从关隘上扑下,斩杀步道源,又在安澄的配合下,攀回关隘,却被步道源的副将一箭射中这里。
“我一时託大,又忙于指挥战事,便没注意到箭尖涂了毒,待血战两日,将那五万人尽歼于麒麟山,才发现毒素逐渐扩散,我也陷入昏迷之中。
“当时战场上连草药都寻不到,安澄将这块坏死的肉剜去,用嘴给我吸毒,我才保得一命。他却整整昏迷了三个月,直至我寻来良药,方才醒转。”
他话语越来越低,江慈仰头间看得清楚,他以往清亮的双眸,似笼上了一层薄雾。
江慈默默地替他将裤腿放下,又将绑腿重新扎好,坐回原处,低声道:“相爷,人死不能復生。安大哥死在战场上,又救了这么多人的性命,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他在天有灵,见到相爷这样,心中也会不安的。”
裴琰却愈发难受,低咳数声。咳罢,低声道:“他本来,可以不这样离开的,都是我的错。”
江慈听他言中满是痛悔之意,侧头看向他。裴琰呆呆望着药炉内腾腾的小火苗,轻声道:“如果,如果不是我一意要借刀杀人,消耗高氏的实力,他们就不用退到青茅谷;如果不是我太过自信,轻视了宇文景伦,也轻视了他身边的那个人,便不会这么託大,在牛鼻山多耗了些时日,他也不用―――”
江慈自识裴琰以来,除了那次相府寿宴他醉酒失态,见惯了他自信满满、狠辣冷漠、恣意从容的样子,从未见过这般自责和痛悔的他,却也无从劝起,半晌方说了一句:“相爷,别怪我说得直,若是再回到一个月前,你还是会这样做。”
裴琰愣了一下,沉默良久,微微点头:“是,再回到一个月前,我还是会先赶去牛鼻山,还是会借刀杀人,灭了河西高氏。只是,不会这么託大,必会做出妥当的安排。”
“可是相爷,这世上没有回头路,也没有后悔药。”
裴琰嘆了一声:“是啊,现在后悔也是没有用的。当初真是想不到,宇文景伦会这般厉害,桓军也绝非擅勇之流。”
江慈低声道:“相爷,这世上,不是任何事、任何人,都在你掌控之中的。”
裴琰苦笑着望向她:“你这是讽刺我,还是劝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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