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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官家被金人拘留数日后,放还京城。金人急索金银,才过数日,见所纳数额远远不足,官家只得又往赴金营。
宰臣忙增加侍郎官二十四员,满城再行根括,搜掘戚里、宗室、内侍、僧道、伎术、倡优之家。
范大牙便是被分派了这差事,跟着侍郎官,与一伙衙吏,闯入富室人家,四处搜掘,钗、钏、钚、钿等细琐金银也不能漏过。他从未见过如此多金银,也未听见过如此多哭声。
可即便搜尽全城每一家富贵之户,金银仍是远远不足。官家又被拘禁在青城,已过了五日之限。城中百姓日日盼着官家回来,纷纷将自家所藏些微金银全都上缴。可这京城已如一只瘦羊,已刮过几回脂油,哪里还有多少剩余?
范大牙搜检一整天,也只搜出了几十两。整个京城进到正月,也总共才括到金十六万两、银二百万两。
他回到家中,他娘一把抓住他,从怀里取出一根金簪:“儿啊,咱们把这支簪子也纳上去吧。”
这是他父亲给他娘的那支金簪。那晚他们父子说开后,他答应了娘,让那人住到家里来。那人心怀感愧,虽无其他本事,却日日陪着娘照管那假髻铺子,所有略重一些或跑腿的活计,他都揽了去。对娘,他更是尽心尽意照料。娘微感些风寒、略咳两声,他都立即紧忙起来。娘从未被人这般疼惜过,那张脸时时挂着笑,又甜又有些难为情。
只是,前年那人得了急症,救治不得,几天便走了。娘虽哭得伤心欲绝,心里头却极知足。这两年,时常捏着这支金簪,落一阵泪,又笑念几句,命一般。这几天官府挨家搜括金银时,才埋到了墙角土里。
直到那人死之前,范大牙都未叫过一声“父亲”,连心里都没有。看着这金簪,他心里忽然一阵难过,险些落下泪来,强忍着说:“这簪子抵不得事,留着吧。”
“佛经不是说,聚沙成塔。我听着满城人都在献纳,连一个福田院贫民都将保命的一点银子拿了出来。你爹若在,也一定答应。”
范大牙忽而有些恼:“留着便留着,说这许多!”
“儿啊,一来那是咱们的官家,咱们不救谁救?二来娘是为你着想。娘这一辈子已满心满怀地足了,你却还年轻,连媳妇都还没娶。金人若不放官家回来,咱这大宋便散了,往后你如何存活啊!”
“去了新官家,宫里还有个老官家,如今还不满五十岁,仍能坐回皇位。便是没了老官家,金人正在谋立新帝,这天下也自然有其他人当皇上。我活我的,他活他的。我穷我苦的时节,怎么不见他来救我?这两个多月,京城里死了上万人,他可曾救过?若不是他父子无能怯懦,能到这地步?”
“嘘,放轻声!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出口?”
“怎么不敢?我实话跟你说吧,这大宋已经亡了。从前我们靠自家,往后我们也一样靠自家。没有官家,我们照旧活,官家若没了我们,却一天一刻都活不得,这叫天变地不变。这金簪你留着,你辛苦一辈子,只得了这支簪子,还要去救那昏君?他御桌上随意一道菜肴,也比你这簪子贵。他却早已吃厌,箸儿都懒得拈。金人捉了他去,才会停战,我们才得安宁。救他回来,就算停了战,他一定又会像他那个父皇,又吸民血,又造艮岳??”
范大牙发觉自己忽然明白了许多道理。
管杆儿和他的娇娘子躲在家中。
上回京城被围困后,管杆儿得了教训,只要赚些银钱,便先将米缸填满、炭筐垒足。如今京城雪深数尺,一斗米涨到三贯,贫民冻死饿死无数,街边到处尸首,他却储足了米炭腊肉,和浑家两个闩紧门,天天在屋里燃起火盆,炙烤腊肉,对饮几杯,反倒从没这般安逸过。觉着外头安全时,才出去走瞧。
到了正月,金人索要元宵灯烛,将京城道观、佛寺、正店所有灯都搜尽。正月十四在南城金营试灯,令城内居民到城上观赏。
娇娘子爱灯,年年元宵,管杆儿都要陪娇娘子去宣德楼前看灯。金人的灯,他却不敢去瞧。娇娘子却说,如今官家都在金营里,怕什么?他只得陪着去,风大雪大天又黑,他扶着娇娘子,好不容易才登上南城楼。朝南一望,见城下一大片亮光杂彩,密匝匝、乱麻麻,如同精心整办好的数百样精绝菜肴,上菜时,却统统倒进一只粗大陶盆里。管杆儿年年看灯,早已看厌。这时看着金人的灯糟乱到这般模样,忽然忆起宣德楼灯会的好来。不知为何,他竟悲从中来,哭了起来,又怕娇娘子怪,忙扭过头,装作擤鼻涕,赶紧把泪水抹掉。
接下来,他每天都忍不住出去瞧望。
金人不断索要,先是玉册、冠冕、大礼仪仗、大晟乐器、后妃冠服、御马装具、御驾、御鞍、御尘拂子、御马、司天台浑仪、明堂九鼎、三馆图书文籍、国子书板??从五代以来,宫中所藏珍宝器皿,尽都搬空,不住地往城外运,每日上百辆车,从不断绝。
索要完珍物,又索要人,先是女童六百人、教坊乐工数百人,接着是宫中内夫人、倡优及童贯、蔡京、梁师成等家声乐伎,即便已出宫、已从良,也要追索。开封府遣出公吏到处捉捕,追得满街哭号。
继而又索要学士院待诏、内侍、司天台、八作务、后苑作、僧道、秀才、画工、医官、染作、鞍作、冠子、帽子、裁缝、木工、石匠、铁工、金银匠、玉匠、阴阳、伎术、影戏、傀儡、小唱、百戏、马球弟子、舞旋弟子、街市弟子、筑球供奉、吏人??一队一队,上百上千的人,被拴在一处,强送出城。
后来,又照着皇族宗谱,索要宗室子弟三千多人,悉令押赴军前。为防逃躲,官府令坊巷人户,五家为保,不许藏匿。
管杆儿不住感叹,整个汴京城都被他们搬空了!搬空了!
他不忍再看,重又躲回了家,连吃肉喝酒的兴都没了。娇娘子问他是不是着了病,他头一回朝娇娘子冒火:“是着了病!大病!”惹得娇娘子盘腿坐到床上,咧嘴大哭起来。他也头一回不愿去哄逗,只垂头闷闷坐着。
半晌,外头有人敲门。他出去刚打开门,一个妇人倏地钻了进来,唬了他一大跳。那妇人容色秀雅,却穿了件旧袄子,她慌忙把门关上,低声哀求:“这位大哥,我姓赵,是宗室女。金人正在捉我,可否让我躲一躲?”
“宗室女?这,这恐怕不成??”
“啥不成?”娇娘子不知何时走了出来,“这位夫人,快进来!”
那夫人连声道谢,忙躲进了屋里。管杆儿才要进门,院门又重重拍响,不等他去开门,一群开封府公吏踹开门,冲了进来,一把将他推开,直奔进屋里。管杆儿听到哭喊,忙跟了进去,见娇娘子把那夫人护在墙角,正在推搡一个吏人。那吏人手里握着刀,一刀将娇娘子砍倒在地。
管杆儿顿时疯了一般冲过去:“金人你们不敢惹,自家人便这等随意打杀?”他抓起插在炭火里的火钩,朝那吏人戳去,火钩烧得通红,将那人戳得一阵惨号。管杆儿忙看娇娘子,见娇娘子捂着臂膀,瞧着伤得不算太重。
他却无比心疼恼怒,见那几人举起刀,作势要来砍,他顿时大骂起来:“敢伤我的娇娘子?我今天不烫死你们这些对外软似蛆、对内狠过狼的贼卵子,我便不是你爷!”
他厉声怪叫,疯舞着那铁钩子,朝那几人冲杀过去。那几人见他如此凶狠,顿时怕起来,头一个一退,其他也全都慌忙转身往外逃。管杆儿吼骂着追了出去,那几人越发害怕,没命地逃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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