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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秋白出神看著他們，咖啡快冷了也沒喝一口。這就是生活，活生生地流淌在窗外——「無邊無際，變化無常，浮滿各種漂浮物，但總是一片澄明而湛藍的海。」三島由紀夫《愛的饑渴》。

只有她的生活是一團晦暗不明的混沌之物，看不真切，也摸不著，像一團霧氣，輕飄飄浮在半空里。

恍惚間，陳秋白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過去十年，她一直在夢裡。

回望人生，她隱隱有些惆悵，覺得這十年好像白過了，想起來儘是些痛苦、悲傷、憤怒不甘的回憶。

但她對此也說不上後悔，即便從頭再來，她大約還是會重複一遍現在的路。

她心思敏感，自尊敏銳，沒有得到過多少愛，為了證明自己，她拼盡了全力，終於擠進了更高的圈層。當她站在山峰，世界的本質如深淵般裸露，她發現有些人一開始就在那裡，而她的人生高度大概從出生開始就已經註定。出身是她的宿命和詛咒，她從小鎮走來，心靈的震盪和迷惘是一條必經之路。

遺憾當然也是有的。這些年她只想著往上走，追求更好的人生，卻好像從未好好享受生活本身。她畢竟只有二十八歲，人生中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

自從得了病，陳秋白每天都醒得很早。生命的終點可能近在眼前，到時多的是時間睡覺，清醒的時間卻越來越少。這想法讓她再也睡不安穩，睡著了也會做噩夢，有時天還不亮就在夢魘中驚醒了。

但即便早早醒來，她也做不了什麼事，根本沒有那個心思。大部分時候，她只是靜靜地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等待天亮。

有一天，她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小時候，她為了跟弟弟爭奪母親的關注，竟然希望自己得癌症，還吃了好多變質的花生。沒想到，如今竟然真的得了癌症。她自嘲地笑了一聲，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有了母親的笑聲。人總是會衰老，生命每況愈下。但她可能連衰老的機會都沒有了。

恐懼感再次驟然降臨，像漫長的黑夜昏沉沉壓下來。陳秋白覺得，她可能真的要死了。

死亡的預感一天比一天清晰可怖，陳秋白決定寫一份遺願清單。她總共寫了十件事，寫完後才意識到自己考慮得不夠周全。看電影、打卡餐廳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轉眼就做完了，去歐洲旅行這種事在短期內卻不大可能完成。

她只好劃掉了那件事，又看向清單的下一項——她想體驗世界上最刻骨銘心的愛情。這事比歐洲旅行還要渺茫，她放下筆，趴在書桌上，瞥見書架里那一堆沒有讀完的小說，忽然間意識到，世界上最刻骨銘心的愛情，從來都只存在於小說里。她翻了翻書架，決定讀完《霍亂時期的愛情》。

剛開始讀的時候，她還對故事置身事外，幾章過後，還是忍不住把自己代入了驕傲倔強的費爾明娜，而那個模糊的身影，也如同閃電般穿透記憶的迷霧，落在她身上，喚起似曾相識的皮膚的陣痛。

她和凌雲已經闊別將近五年，始終沒有他的消息，如今她幾乎不會再夢到他，他的音容笑貌漸漸模糊，最初的悔恨和歉疚也淡了。

然而就在這個冬天的夜晚，往事忽然溯流而上，思念也沖斷記憶的長堤滾滾而來。陳秋白望著黑漆漆的窗外，有些晃神，過了會兒，她打開筆記本電腦，決定給凌雲寫一封信。

他的聯繫方式早就換了，如今她就只知道那個舊郵件地址。她從前給這個郵箱發過很多道歉的郵件，卻總是被退回。她知道現在給他寫信，他多半也不會看到，但她還是想跟他說說話——

「凌云：

你好嗎？這幾年都沒有聽到過你的消息，也不知道你現在在哪裡，過得怎麼樣。也許我應該感到安心，不是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嗎？

我最近過得不太好，前兩個月我跟夏宇分手了，工作上也不順心，還得了很嚴重的病。手術還要等兩周，醫生說，幸運的話，手術之後我還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但我總覺得，自己不會有那樣的運氣。小的時候，我和大院裡的孩子玩捉迷藏，石頭剪刀布決定誰找人，我十次里有九次都會輸。

我從來都不是個幸運的人。遇見你可能是我這輩子唯一的運氣，但我卻辜負了你，傷害了你。你離開之後我才意識到，我是一個多麼糟糕的人。對不起啊凌雲，雖然你可能不會原諒我，但我還是想說，對不起，對你做了那麼過分的事，對不起，我沒有珍惜你。我有時候會想，現在我過得這麼慘，是不是老天在懲罰我呢？

今晚我忽然想起了你的媽媽，在我們交往的那一年裡，我竟然一次都沒有問過她的事，我真的太自私了。她是多麼好的一個人啊，就像你一樣。你們都是擁有純粹靈魂的人，卻沒有得到命運的善待，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

這些年你有沒有她的消息？希望你們已經重逢，過上了安穩幸福的生活。

我們可能不會重逢了，我想起《楚門的世界》里有一句台詞：假如再也見不到你，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陳秋白。」

郵件寫完後，陳秋白按下了發送鍵，不出所料地被退回了。

她惆悵地坐了會兒，合上電腦上了床。

這天過後，陳秋白每天都會給凌雲寫一封信。除此之外，生活一切如常。

她沒有把得病的事告訴任何人，也沒向單位請假。每天來到辦公室，氣氛依舊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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